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炫光

总集《萤时露世》第一编目。 因为字数限制,网站只能呈现一隅。最后修正。

「女孩是个怪胎,当初母亲怀她在身足足十月,却始终不见分娩的征兆。医生断为死胎,她的母亲悲恸欲绝,家主却执意请来山中巫女。

巫女告知:胎儿并非不能出生,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到人世。若能给予她答案,胎儿自会降临。

母亲苦思无果,流泪度日。技穷之际,只好借助药物进行催产。谁知临盆之时,脐带竟缠住胎儿的颈部,医生惊呼,是胎儿自握脐带,是为投缳自尽。幸得产婆经验老练,果断施救,迅速解开了脐带,得以化险为夷。

然如此波折,女孩的出生更像被迫无奈,不情不愿降生人世。」

去年冬日,枫出院后到车站时有人落轨了,她恰好在场,虽说并非是亲眼目睹,但尖声一片且轰然,几乎近在耳畔刺人耳膜,实在是骇人心扉。

人群破碎,一面是狼狈逃窜的学生,制服尽染猩红大片,犹如惨遭玷污的白莲花,一面是紧急警察吹着警哨,于人群逆流而上,疾步而来,迅速拉起警戒线,起初围观者趋之若鹜,待兴致消散,或被警察驱散,喧闹也就很快平息。待别一批学生赶电车时,目光也仅是淡淡掠过血迹,便匆匆踏上列车,不再留心。残存的血渍固然刺目,令人心悸。但现场已远不及最初那般狂乱了。

枫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不住地朝盖着纯白布之下的物体窥探而去。几分钟前,一群医生又是心肺复苏又是呼天抢地,几分钟后,只剩有几位法医和刑警一会是拼凑一会是搬运,生命由此转变为沉重的物体,兴许它的灵魂已羽化登天了吧?所以任凭后人如何糟蹋玷污自己的身躯也都不再有所回应。但放眼现在,冰凉的地面上只留有一道白线,勾勒出有点儿像人的轮廓,却也因其奇形怪状,令人一时难以分辨。

翌日,当枫再次经过那儿时,昨日的一切荡然无存,不再见有事故发生的痕迹,原有的地板一干二净,人来人往的人群中亦不见有特意留步的人出现,列车像虫儿般蠕动着身躯,缓缓而至,随后又呼哧呼哧地开动了,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对人之死,身之罪毫不介怀,而那已然西归的死者,所幸自己的记忆还牵强与其连成一线,枫特意乘上作为凶犯的电车上,一遍又一遍回想昨日的事故。

正逢夕暮,从月台送出的目光,能清楚眺望见远边潮水,余晖渗入海浪,沉入海底折射着微光,引诱海岸边的青年下水嬉戏。

人若落水,便是被海潮所挟,那些从滩上所见海底夺人眼目想要追索的光芒,一旦沉入水中便再不复存。于是,夕晖愈发图谋不轨,波浪也渐渐暴露伪装,蓄谋已久地冲上岸滩,海朝人群张开浪涛四溅的血齿,急急吞入海底的腹中,而后反反复复潮涨潮落,像极了昨日月台上的那些警察,急急忙忙地搬运尸体,唯恐有人目睹。然而远处的阳棚下,慵懒的人群迷蒙着双眼,对此茫然无觉。

又过了几日,枫没能赶上那电车,在别的车厢上,自己迫切追忆中浮现的记忆竟只剩有那道白线的轮廓,关乎更多一时难以忆起,于是枫开始着手调查事件本身,如若不然,自己也许日渐忘却。

事件或是案件已经完结了,没了下文,既没有行凶之人的存在,也不见有留下的遗书,徘徊在自杀和他杀这样摇摆不定的判断中,仅被归为事故止于无解。以上是枫调查的结果。

关乎那人究极的死因,成了枫难以释怀的心结。

或许是一时不经意间被人海推搡去,如同潮水卷走的鱼儿那般,不幸搁浅了吧?还说切实有凶手存在,且至今不被人知,仍逍遥法外呢?若家中还留有所要赡养的父母,此时此刻,它们定将因丧子之痛以泪度日,夜夜无眠吧。然而,无论如何执着,死者已然不再,执念于此,对生的现世已是毫无意义。

世人素昧平生,死者的存在,便也无足轻重吧。然而从今以后,如若无人铭记死者,无人传颂和继承他的生命,甚或是无妻无子,就如这般不明真相下逝世,恐怕其一生所为,尽湮没在死之狂涛,伴以海浪流去,再也无处可寻,无以归还了。

那人带着不明不白命丧黄泉,付与父母的悲痛也会受时间的洗涤成为过去,可是,与之不再相关的世界还在默然地持续,枫仿徨之中能够望见那座坟墓无人打理而苔藓满生,任遭泥土淹没,雨水侵蚀,如今自己所做的,也不过是细耳倾听那坟墓传来的微微哀鸣…

那人究竟在最后一刻想着些什么呢?会是欣欣然盼着归家时父母的欢迎吗?还是为方才蛮不讲理的客人生着火气呢?可即便如何设想,枫对那人的所思所想,甚者关乎生前所有身世都一无所知,兴许死亡也正是因对其一无所知,才会这般残酷无情,不留情面地取走了它的性命吧?

只是现在,冬雪之夜的车站,雪风呼呼作响,到处闪烁着纯白的飘雪。在铁轨远边,漆黑夜色中亮起的一点,如同星辰闪烁。少顷,光亮渐次壮大,很快就成了一道流星坠落般飞驰而来,枫定情眺望,看清那不过是一辆再平平无奇的列车罢了,可端详间光芒飞驰俨如流星,速度始终不曾减缓,随光芒接踵而至的是刺耳的轰隆声,最初仅如雪花般划过心间的一丝阴翳,不料此刻化作庞然大物直冲而来,这让站在月台边上的枫毛骨悚然,她惊觉有什么东西在朝自己追赶来,恐惧席卷全身,如冰冷潮水透入脊骨。

刻骨的恐惧,领着一股阴郁且冰冷的气息,随列车席卷而来,是要逃离,可那气息却击穿了脊背,回神过后已去往了那尚未来到,自己将要踏足的岁月。

某种异变自心底悄然滋生。惊惧驱使枫拔腿狂奔。

因为她觉得这列车是朝她而来,是在追赶她。

枫最先能察觉的异变,是记忆开始频繁丢失。

虽说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就如前日和旧校朋友去了哪儿呀,又干了什么事情呀,诸如此类的事情仅是度过了数日后竟悉数忘却了,即便如何回忆也都无济于事,这实在令她感到不可思议。宛如所有投射过去的记忆,一概被海水吞噬就此溺死,且这种海水着实无味,往日那些所剩的记忆,自己无论如何回味往时那些快乐,仿佛也只是浮泛在纯色的水面上,记忆褪去了它本有的色彩,毫无滋味可言。

于是她着手写日记来记录每日发生的事情,以便圆回记忆的断裂,并非只是三言两语概括便了事,她对甚是细致,任何稍微重要的事情一概记上了精确的时间,虽说时常自觉没趣,但也都咬牙坚持了下去。可一旦完笔,自己连翻看的念头都消失净尽,有时无选择地泛览,一时竟觉陌生,虽字体无疑出自自己之手,书中所载之事却全无自身的影子,如同路边随手拾来的记事本,如若要化为己用,不啻背诵那些艰深晦涩的古文,纵使熟记,也都只是死记硬背的功夫,关于实际如何一概不甚了了。

但这些也并非无所用之,当和一团旧校朋友围聚一块畅谈时,枫也因此能够稍微跟进话题,受盘问或需给予看法的时候,也都能像对待古文填空题那般轻而易举应付作为人生的题目。可纵使至此,如何旧话重提,枫再也没能重拾原有回的记忆。什么都无从记起,空荡的大脑算是浮荡在深山幽谷的一只铃铛,虽说为丢失的记忆时而会感到焦灼,可就算有所忆起,那些不过是些无聊透顶的日常罢了,自己反而觉得不值得回忆。

所以渐渐的,枫连外出的欲望也都变得寡淡了,加之记忆还在不可遏制地丢失,日益,就连往日最为痛楚的住院的记忆也都变得暧昧不清,只好时时手中捧着记事本就那样在家中漫步,渡来渡去,每次在廊下撞见自己的父母或是学仆,他们也只是若无其事地擦身而过,对这样行为怪异的自己从不问津,时常自己看得发困回到寝室,就要睡去时,总能听见房门外倏忽传来的一阵脚步,枫压抑着困倦想要探清那道身影,往往这时,因睡意变得朦胧中的视野,那道黑色的人影渐次放大加深,近至床边,然而,待到睡醒起身,那身影已杳然无踪,只余下悲伤的气息,以及床头整齐摆放的药物。

被枫所忘却的住院的日子,成了定时吃药的每日相继而至,也变得能够接受了,唯独那份死者的记忆的恐怖,或许在心头某处深深地扎了根,与自己融为了一体,虽说最初尚是你死我生的对峙,到了如今,不过成了如夜晚耳鸣那般的聒噪之音,待到生机勃勃的早晨,那声音几乎无从听闻,可若是沉下理智,侧耳倾听,无论何时,那声音所带来的不安,却是实实在在的,致人发狂的。

一夜大雨过后,樱花散尽,数日后,院子里的樱花树不再落花,枫不时从二楼望去的目光,发现院内生长的花树无一不是一副干秃秃模样,一个个哭苦思良策似的凝然不动,俯瞰着底下如泪池般的花海,待到自己去到院子里想要一探究竟时,脚底传来花瓣破碎的足音,才知那是春天逝去所遗的余韵。

隐约能够记起那个阳光绚烂的晌午,樱花漫天纷飞,距离如今已经过去了多少日子,枫也有些记不清了,只是现在,樱花树一副痛哭流涕的模样,任由樱花一瓣两瓣地不断凋零,前些日子还是鲜花盛开的模样,枫如何也想不明今日却已落花凋零成堆了。

月光渐去隐没的华丽的虚空的房间,今夜依旧亮着光线微弱的电灯。

这座未遭泡沫破产的庄园,外人看来,它尘封多年,门窗紧闭,却又确实是有人居住的一座庄园。

出院回到家中,枫越发感到虚空了。可如今想去思念的医院也已经消泯,仿佛心灵非但未随肉体归来家中,反之不知游离去了哪个角落。房间窗外,总是一如既往庭院中茂盛的花草,只供观赏风景,从不见外人的身影出现。但若是眺望远处,山脚下的东京一目了然,无时无刻不散发的都市的气息,将要抵达山腰的这座庄园时便会被自然的屏障阻隔驱散。然而每至深夜,来自东京湾船笛的鸣响便会此起彼落地抵达至此,而在醒后,那令人心烦的声响便会如幻听似的转变为人们喧骚的噪声。伏卧在床,遮掩着耳目的自己深处夜的黑暗,距离东京相隔甚远,现世的声音,无关紧要的琐碎,这些应当都不会传入耳畔才为正确,可如幻听的声音却源源不断那般灌入耳道深处,就那样忍受失眠,浑身战栗直到深夜。可到了翌日黎明,她来到窗边望去,窗外只是广漠的风景一如往日,一切寂静得可怕。

就这样,迎来了不知第几个早晨,春雪消融,再到山花漫天后一朝春尽,初夏初次送来了一阵溽热的风,总算能望见夏天的影子了。过去的日子,枫就连撕下日历表也觉得是一件麻烦事了。想要回首的往事总是无迹可寻,即便有所忆起,大多也成了可以一笑而过的琐事。

今日也是悠闲、无所事事的时光流逝着。

油蝉爬上树梢细枝,夏意透着蝉鸣弥漫开来。

午色晕染在门扇上时,枫听见茶釜底部迸裂烧火声,她踮着脚丫小心翼翼循着焙烙茶香穿过大堂,走近厨房时,她见到里头素未谋面的女佣正用银火箸拨弄炉灰。

在堂皇而显得排外的西式庄园,这些遗风余俗很吸引枫。

火光在女佣的鬓角簪上悦动着。厨房的窗口对着庭院,廊外也尽是枫陌生的仆人,他们正清扫银杏落叶。

「尽是不认识的人呀」

女佣听见声音,转身望见枫趴在门框露出的半个脑袋。默默相视而后,女佣又继续忙活了。女佣似乎也不认识这个女孩。

见女佣不言语,枫自作主张地摆弄起待会用到的碗盏。碗盏乒乒乓乓的声响在枫听来很是悦耳,她对厨艺一窍不通,却想着如何搭手,她一手将碟子揽在怀中,却被女佣制止了。

「哎呀,不能这样端着碟子,太不雅观了。」

「雅观?」

女仆语气随和,不急不忙地一一接过枫手中的东西。

「总之,要是被主人看到可是要挨训的。」

原来女仆把自己认作同事了。枫哭笑不得,又懒得解释。不再有逗留的理由,枫转身离开,却发现门外唯一脸熟的仆人,正无比惊恐的望着自己。

枫也一脸愕然,来回检视自己的双手,只见到油污。

「哎呀,大小姐!你去哪里了!」面前的仆人踢跶踢跶的足音就要盖过话语声。

「你在生火做饭呀,还擦了地板,你怎么在帮女佣干活啊?!」话语声越发嘹亮,则又掩盖了足音。

可到了跟前,三人却陷入了沉默。似乎干了什么不见得人的事,枫同女佣的一副挨训的模样,在一旁瑟瑟发抖没有抬头。余光一见男仆人伸手,枫灰溜夺门逃走了。不时慌张地回头望,发现男仆仍在原地一动不动,神情和蔼,不有任何追赶和斥责之意。

「要是又生病了…仿佛听见那低语般的声音,枫回到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躲避男仆人的看管,走到了庭院的湖畔,将鞋子丢在草地上,赤足划过浅水,踢踏着水花,却很快觉得没趣,在草地上躺下。清风拂过她的面颊,枫渐渐沉入了梦乡。

男学仆找寻着枫,发现她静静的躺在湖边,可细看之,主人的和服的下摆和双足湿漉漉的,鞋子东倒西歪地落在一旁,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以为主人落水了,忙不迭地跑过去。枫于男仆的摇晃中苏醒,睁开双眼,发现湖水的镜子将仲夏的晚霞一饮而尽,十分美丽[杞赵1]

受了训斥,被关回房间的枫,不打算再贸然行动了,认为这个家处处潜藏暗机,没有了得的身体是不易闯荡的。下午的好长一段时间,她一直伏倚窗台,蜷膝而坐。和服的裾角滑落至大腿,袖口微敞,映出瘦削的胸膛贴伏膝上,几缕黑发垂落,在微暗的天光中静然不动。

窗外远处,初夏的微风轻轻拂过,不时扬起女学生们的裙角。那些都是放学时分的学生们,她们三三两两沿着院墙经过此地,目光不自觉地向这座华丽庄园投去几分好奇。枫目不转睛地寻索在外。

想要启窗回应,窗扉却被沉沉锁着,嫌其麻烦便也作罢,只是倦倦地一味将脸紧贴窗户,于窗的另一侧透射出百无聊赖的目光,可无论如何看,那些欢笑喧哗的学生都未能察觉自己的存在。

「看起来真是热闹…」

枫闲极无聊,僵持着这样的动作良久,太阳也都感到厌倦了,日影倾斜,很快落日垂落山腰,山峦之巅,一抹暖霞浮动。

人群渐次寥落,晚风携着薄凉穿堂而入,人群也仿若随风吹散尽去,山路的轮廓在暮色和晚风的粉饰下变得依稀难辨,只是,一当枫收回的视线落在窗的内侧,镜中所倒影出自己的那寂寞的脸庞,依旧了了可见。所以她感叹了那么一声,像是想要将如此的心绪驱散似的。

她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泪水不觉自从眼角滑落。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枫敛住鼻息,神情紧张地等待人影的出现,脚步声至门前时,忽然放缓,变得刻意而迟疑。门未合紧,透过缝隙,她窥见门外立着一个影子——静默、呆然,额前黑发随气流微微浮动。原来是刚才的男学仆。

他规规矩矩地轻叩门扉,待得枫应允,这才缓步走入房内。

「太黑了,还是亮着灯好些,好吗?」

连日细雨绵绵,雨色如烟似雾,笼得天色颇显昏沉,房内光影便更是暗淡了。二人的脸庞隐没于微光之中,都难以看清对方的脸。学仆望见主人蜷缩在窗台的模糊影子,表情是忧郁,或含泪亦未可知,唯能感知的,独属寂寞不外。可见主人始终不语,学仆也自觉这寂寞有着对人的防备。

见枫并不作答,学仆略一犹豫,摸索着墙壁,好一会儿才按下电灯开关。

「在看些什么呀?」见到枫身子还靠在窗边,问道。

「刚才有很多学生经过。」枫一动不动,只是声音飘了过来。

「因为是放学的时候了吧。」学仆随口应着,语气有些疲倦。放学回来的他还未换上室内服,身上的学生服不时轻微晃动,在充斥灯光的房间内,他胸前铜制的纽扣晃动出明闪闪的光亮。

枫的目光不由被那抹亮光吸引,在恍惚间,似乎想起了什么。受着光的迷惑,她在茫然中不知觉地开口了。

「这是哪里的学生呀?和你是不同样的校服呢。」

「是市外的学校吧,距离这有些远了」男学仆漫不经心地回答,并不在意学生的事情。

「记起来了,那不是我休学前的学校吗?」

听主人随口提及的“休学”二字,学仆当即噤声了。

然而枫全然不知,自己的父母严禁任何人提及休学的事情。

男学仆安慰似地向她靠了过去,透过窗扉送出的目光一无所获,街道渺无人影,已经相当清静了,不见任何学生的影子。

「最近你回来得真早,是因为最近宽松改革的影响吗?这可是件好事啊,看到社会终于有些像春雪消融的变化,不知道怎的,我感到莫名欣喜。」

「恐怕今后会多出不少空暇的时间吧。」

男学仆若有所思地回应道,神情却有些茫然。

「是么,空暇的时间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么?」

「时间哪有那么多呢,又是学生的,又要劝你做功课,一天转瞬即逝。」

「那么,就不要去学校好了」枫略带轻佻的口吻说。学仆反倒一脸较真地澄清道。

「上学总得是作学生的义务呀,逃课要扣学分的。」

「学分?什么是学分?」

「我也不清楚,但是学分不够会有不少麻烦。」

「麻烦?会有什么麻烦?」

「不清楚。」

「和你谈话真是着急!那我问你,你有扣过学分吗?」

「没有,因为我没有逃过课。」

「我以前也没有,但现在我觉得我能够做到了。」

「大小姐你这是变叛逆了呀!」

「不对!那是因为我都不知道学分是什么!」

「大小姐,您可不要往坏处学呀,那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

「什么都是规矩和义务,你这人可真是无聊!」

连声说了两次大小姐,枫的脸色染得绯红,突然叫骂起来。

学仆不敢反驳了,气氛回归静默,房内的灯光反倒并不安分,光圈膨胀着身躯涌出了室外,显得与傍晚格格不入的同时,有些刺人眼了,当枫从窗台下来,发现学仆还未有离开,用着木然的目光对自己注视久久,神情显得坐立不安,仿佛还遗留有什么事未能传达。

「是到晚饭的时间了吧」

学仆没有应答,只是将目光挪开了,仿佛不经意望见原封不动摆放在床头的药品,他这才有所醒悟。

「大小姐!今天的药又忘记吃了吗?!」

在学仆的监视中,枫极不情愿地拿起药丸,一颗一颗吞入腹中。喉间干涩,胃部微微抽搐,如若不伴着水,这过程或许要持续更久。见主人痛苦不堪,学仆几欲前来搭手,可到了跟前又被枫推开,如此拉拉扯扯,流着泪水的枫反而咧嘴一笑,她觉得这是同学仆做游戏一样,全无严肃之感。

学仆是受父母之命,充当休学在家的枫的家教。初次拜访府邸时,自己是在庭院的池畔遇见枫。那时,女孩正背对自己,孤身一人静坐在池子边缘的台阶,在父母眼中,女儿不过是为消遣时光地拾起身旁的石子一个个投掷向池中,一边,女孩清唱着歌儿,歌声透露的凄迷的情感,如同朝日的光辉皆尽四散交相辉映,周身纷飞的舞蝶羽翼也都携有这种凄迷,弥漫至庭院乃至邸宅的各个角落。然而,女孩的歌声是没有乐器伴奏的,只是一味的清唱,反倒显得更加空寂梦幻。

可在学仆看来,那动作道出了别一番虚无缥缈的气氛这让自己没有向前搭话,只是长久地站立在女孩的一旁,直至女孩将身边的石子投掷皆尽,好似使尽了所有生的留念,对于远一些稍微触手可及的石子也都没有捡拾的念头了,这个时候,女孩终于转过了脸,并非是女孩出乎意料的美貌令自己陷入呆滞,女孩是一副将要消失的余韵,可打从心底,女孩自身也已接受了这样的结局吧,那双澄澈的眼光瞻望远方,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那股堪称无可奈何下的释然,似乎代替沉默的少女诉说了悲伤:我已经一无所能了。

当时学仆是这么搭话的:大小姐,怎么在这呆家里不去学校呀?

可在知晓了主人的病情后,自己便再也没有提及此事了。

枫的学业早已荒废,直到最近,才稍有进展。这样的转变,始于半月前。那时,桃树还挂满硕果,而非如今光秃秃的模样。

枫时常一人在果树林中徘徊,不时桃子“咚”的落地,其声连连,听来悦耳。

她想要亲眼目睹果实坠落,所以每当听见桃子落地的声响,便跑到树下守着,然而迟迟没有结果的等待中,别处的桃树又有桃子落下了。如此,她追逐着声响,在树林间来回奔跑,直至筋疲力尽地倒卧在树下,待到学仆找到从学习中奔逃出来的她时,枫躺卧在桃树下,已沉沉睡去。

学仆叫醒主人,一手将她拉起,枫便嘴中叫嚷道不愿意,血色惨白的脸上就要哭泪来。学仆不忍再勉强她,陪着她并肩仰卧在桃树下。眼中的桃子挂在枝头呼啦呼啦地随风摇曳,似乎随时都会坠落。

枫又有了别的兴致,一骨碌起身,就要爬树上去摘下桃子。男仆自然恐慌万状,作为病人的枫自然不够体力,平日也不无有痛疼吐血的症状。辗转顾虑之下,学仆自告奋勇,决定替主人攀树。语气虽说是不情不愿的,但显露在学仆脸上的笑容却是光艳的。

十七岁的少年仗着健壮的身子,莽莽撞撞地爬上了五米高的桃树,枫觉得学仆很是从容自如,进而兴冲冲说道

「再上去些,再上去些,我见着一颗更大的。」

「看见了,可要是拿着手上,我就没法下来啦。」

桃树的枝条受少年的手晃荡着。整个桃树的叶子就像阵雨般哗哗落下,掩去了女孩的视野。在这之中,女孩倏忽听到扑通一声,待朦胧的视野复归清晰时,她发现学仆闷声不响地倒下了。

学仆是从树上跌下了。

见学仆迟迟不吱声,枫因恐惧而瘫跪在一旁,用双手不停摇晃着学仆的身体,终于有所意识,躺在地上的学仆蓦地一手捧起怀里的桃子直举天空。

学仆由衷地笑了,唯有在一旁的枫嚎啕大哭。她误以为学仆死去,为之恐惧不已。但在一瞬之间,自己确实见到死亡如雷霹雳,虽说雷的霹雳并未切实的望见,但残留于心间的雷光和轰鸣一目了然,历历在耳。

自那以后,她对学仆终有一日的离去深信不疑,的确,作为高三年级的学仆,很快就要离开这儿奔赴大学了。由此愧对于学仆,枫有了学习的动力:虽说仍是步履蹒跚,好歹有学仆陪伴在身旁,不至于跌倒。

见主人服了药,学仆如释重负,转身就要离开的瞬间,其中铜制的纽扣折射出一道极为耀眼的光芒,几乎贯穿枫的心扉,使她心中蓦地有一种的决意在震颤上扬:复学的念头。

可正当自己要为之呼唤,学仆的背影却疾速远去,顺带关掉了屋内的灯光。

落入漆黑的房间中,眼膜所残余的光斑点点,在数次眨眼中渐次黯淡了,但只要闭上双眼揉搓眼角,方才白光的影子,从记忆折回,依旧清晰可见,不由得让人怀疑,这需要自己亲自动身,追捕那道光芒。

枫一骨碌从窗台跳了下来,朝那背影追索去了。

枫在像是在追赶着什么,或是说被什么追赶着,奔跑在长长的走廊,窗户尽显夕阳暮色,随着自己奔跑向前,天边的斜阳仿佛也行走在窗面上,正凛凛垂落。夏日还不至于这么早入夜,眼下如此昏暗的原因,缘于天空中的雷声滚滚,俄而电光中变化出层层黑云翻涌再生,压境而来,天空因而变得昏暗,朦胧,好似在隐瞒着什么。

虽说刚刚下定决心,枫决定明日就须当启程,难免有些操之过切,可这份决心在她看来不能久置,一腔热血或许会在一次心跳过后便会冷却下来,甚至一日之后就会消失净尽。所以,枫疾步如飞地穿过悠长而昏黄的廊道,急促的脚步声回荡在静谧的屋内,未曾留意与母亲擦肩而过。

母亲穿着室外木履,理应是要走向庭院的,可方才见到女儿后,此时却在门槛前停下,随即缓缓折回。

她的母亲拖曳着佝偻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缓缓踱步,不曾发声,仿佛想要藏于枫视野的一隅。

枫行至廊道尽头,驻身回首时,母亲依旧是背影以示,不曾转过身来,可当她继续行进,又感有一道悲伤的视线,在自己的后背痛楚地展转,仿佛拖拽着自己的双脚,使得自己又一次回过头,但此时母亲已经渡过了拐角,隐没了身影。这让枫武断地认为,复学的事情母亲是不会反对的。因为母亲和自己的心境一致,彼此都失去了勇气。

罹患重病住院的日子,女儿在病床上带着呼吸面罩始终昏迷不醒,生死的显现交替起伏,这都是夫妻二人始终担忧的事情,虽说最初几次有得以痊愈的征兆,仿佛出院的日子近在咫尺,然而今日庆祝欢喜,明日病情又急遽恶化,真正要到回天乏术,却又在将死之时惊现好转,夫妻二人最初怀着这份好转能够持续的希望,为女儿办理了出院的手续,可在浅尝希望仅仅数日后,女儿沉疴又起,再度病倒,再次住进重症病房,如此周折数次后,夫妻二人几乎不再相信女儿痊愈的可能了。

女儿生来一向体弱多病,在枫幼时,遇上忽冷忽热,反复无常的天气时,几无例外染上热病,高烧不退。但这都是能在后天的养育和滋养能够改善的事情吧。但这次女儿身患重疾,几度命悬一线,可知这些期望未能成真。

天生体弱,是不争的现实,又是无可改变的现实,故可称作不幸。

「很快就能够出院了吧!」

父母嘴上这么说着,眼里却打转着泪儿,躺在病床的枫脸上倒是时常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以示回应,稍微有些力气能够支起身子的时候,她便会恋恋难舍地支起身子,像一件轻飘飘的物体快要倒下似的,落入坐在窗边正要离去的母亲的怀里,这些,都使他们万分悲痛。

最初,为了不让女儿心生寂寞,她的父母日日夜夜守在病床旁。枫每天需要注射很多药剂,手臂和大腿渐渐浮肿起来,淤青蔓延全身,母亲心惊胆战地唤来医生,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可这话听来却让二人心生愧疚,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为了快些消肿,给枫敷上蒸热的毛巾,给女儿按摩,女儿肌肤渗出的体液伴着泪水,一同融于毛巾之中,对女儿的爱怜,也由此凝聚。父母心中一直祈祷女儿度过病关,又为祈祷而流泪。

万万不可停止流泪,泪水是祈祷的唯一凭证。

祖父病撒手长逝的时候,枫并未见到父母悲恸落泪,如今自己每每伸出纤指柔荑,好似孤雏求依寻求父母怀抱,眼前的他们却泪流满面,哽咽难言。年长一代的生命离去,寄于儿女薪尽火传,正因尚有子女承续,悲伤之余,父母也能从中重获希望和力量,但若是作为独生女儿的枫就此折翼沉沦,恐怕就是希望终结的意味了。

渐渐的,彼时对自己管教严苛的父母,不知不觉中,成了总是一副事事客气的模样,再到后来,即便是稍微强硬或是厉声的话语都不再有过了,处处依随女儿的心意,可枫难以自知的是,认为自己脸颊一如既往,却不曾想到就这张平素的笑脸,在病重潜移默化的作用下,已令人一眼能够望见某种自暴自弃的绝望浮出了脸庞。经常,她陷入昏迷,沉睡中,松弛而自然闭合着的眼睑,让人能感到眼前这个病重的女孩,已经纵身跳入了死的狂涛,随波逐浪而后沉至海底,那不再是人能以施救的了。

父母爱着自己,这是不容置疑的,可父母二人或许未曾料想到,一直为女儿的病担扰,也在不知觉间变得麻木了,究竟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和女儿之间经产生了这样不应该的隔阂,这也是父母未能料想到的。对女儿的爱,受病重跌宕起伏的戏弄,转变成了某种怜爱之情,而枫好像也在抵抗着自己身上涌现出的令人不安的气氛,意识到了这种变化,逐渐变得沉默少言,连探病的日子也开始回绝了,孤身一人望着庭院那颗秋叶散尽的梧桐树,她有所预感到,那颗在自己内心的生命之树或许非但没能平复如故,反之有了别一颗死亡之树正茁壮生长。

纵令任其淘气,病榻上病痛反复的枫,在卧病不起的日记里还是思念起自己的父母,这颗病痛的心仿佛历经跋山涉水,想要同身在遥远的父母与之诉苦,然而事与心违,自那以后,她的父母却始终没有前来探病过了。

或许在夫妻二人收到医院的术前通知书的那一刻起,心中的一隅就已经接受了死的现实吧。于是催生了悲观,无论是无时无刻守在床头,还是捐款给医院,一旦想到与死周旋内心便深感无力,心中总不经意浮现出徒劳二字,将女儿从死的道路折回的初衷,竟在不知不觉中向着送别的逆向转变,开始尽心尽力想实现女儿的愿望,但所诉说的愿望却又是建立在生的基础上,从而无法实现。

女儿已不久于人世,这就近乎成了悲切且确凿的未来,但只要不去见面,仿佛女儿就会是一副无恙的模样,任何不安也就随之烟消云散,可要是见到那张病床,陪伴在女儿身边,为一个垂危的生命即需自己做出双重的劳力,对他们而言,肉体绝无谓于徒劳,可精神深知徒劳的可怕,于率先放弃了挣扎,那么女儿的死,定将成为既定的现实,一去不返地奔去未来了,于是为了逃避死的追击,夫妻二人最终决定不再探病。

自那以后,枫缠绵病榻以度时日,但多少个春去秋来,枫还是顽强地撑过了岁月。

但就在去年秋冬,被医生放弃治疗的病体的枫却熬过了寒冬,身体也奇迹地迎来好转,但这次,她正颜厉色地拒绝了继续住院的治疗,代之以每日准时服药保守治疗的方案,回到了家中。然而,昔日病魔缠身的痕迹,恐怕已经无法从她的身子拂去。

就这样,赋闲中度过了冬春,她终于有了想脱离旧时的回忆孤立出去,与其是要复学,她更想远离都市,枫想,转学就是不错的主意。

残阳黯淡,忽而一道电光划过云际,天色反之赫然发亮起来了。

现在,刚才吸引自己的那道白光似乎已经无迹可寻了,但脚步却不甘止步,仿佛唯有双脚还痴痴铭记着自己所要找寻的那道光,又因不明方向,就那样不知疲倦地迈动着。内心一旦趋于平静,复学的事情就变得不再重要,越是急切追忆,记忆越是了无头绪,走向忘却,只使得现在的自己只能茫然徘徊于廊下,大腿也都变得麻木得只是一个劲儿地摆动,或许就连方向也都不大需要了…她的木屐像溜冰似的滑落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

窗外天色与室内明暗不一,已有一圈阴晦的层云,时而聚拢忽又向外离散,应该是在酝酿着雨水,紧随天空一阵痉挛,雨水这才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雨烟渐次弥漫,其中包蕴初夏独有的一层阴郁,反观室内客人络驿不绝,显得热闹非凡,直直到了雨彻底歇了那些来客才不舍归去,枫恰好望见母亲正在一旁为客人们撑伞送行。

枫步出大厅,还是没找到学仆,客厅宽敞得令人深感死寂,嵌在壁边的一扇扇门窗一概紧闭着,于室内看来,歪歪斜斜映现着房内的数盏明灯,要是去到院外,落在门扇上的目光,也许能瞥见阴暗雨空的一角吧。

渡来渡去也没能找到用人,母亲也不知所去了,要是直接去父亲的房间又显得有些沉重了。枫一边思索一边观赏庭院的景观。雨雾朦胧中的园林住宅,似乎会在不觉之间中也融入雨雾,唯有人的影子显得突兀。院子也裹在雨雾之中,潇潇细雨,院内里叶叶渐次盛出雨池,于微风中一副摇摇欲坠的姿态,时而树身垂首,雨水流淌而下倒也像微微水帘那般。

草坪也笼着雨雾,由于平日修剪到位,自里至外像攀升的阶梯,整齐划一。此时雨水便如河水自上而下,最后沉浸在土壤。

枫打着花伞在雨雾中跑动着,足音黏上雨水和土壤,可不明方向,来到墙边,墙顶满是金属丝网,似乎还带着高压电流,枫怎也不明白它是怎么在雨中工作的。然而网上错落有致地蔓延着青苔,它们似乎不被这种高科技所阻挡。

从大门折回,枫的裙角几乎湿透了。

回到庭院,她发现雾中突兀有一点雨珠似的人影,伴随隐约闪光,看来有人在修正花坛,或许平日就是这个点钟吧,即便是雨天也照做不误。影影绰绰的身影几乎难以判断是否是用人,还是母亲,或是父亲,枫只好跑了出去,顾不上打伞了。

到了跟前,终于才认定是学仆没错了。

以为是家主,用人最初并未太大惊讶,可定情端详才知是小姐,见她湿润的眉发,连忙为枫撑起伞,伞身好似一块天布荡漾在雨空中,雨水自伞顶顺着四周哗哗流下,衬着雨雾好似雨帘将二人包裹在伞下。

二人共处于一把伞下,学仆神态越发难以为情,然而眼前的主人只是用冷峻低垂的目光在来回打探着伞檐下的阴影,学仆觉得事非寻常,便脱口询问。

「小姐,又怎么了吗?」

想起转学的决心,她像似脱开脚底那块影子般,将每日就要转校的事情告诉了他。不过,复学所在的学校距离这里还相当遥远,这说明,她会离开这个家,去到别的地方住下。所以即便不想告知母亲,她也必须争得家父的同意,然而枫心急如焚找寻的对象却是学仆,而非自己的父亲。

「明天就走?学仆听后也只是嗫嚅道。

「是。」

「何必这么着急!令尊知道这件事吗?」

「不…」

「这可不行呀!」

他就像枫的医生。手一颤,雨水就扒拉扒拉打在二人的脸庞、

「那我现在去…」

「老爷早晨外出了,估计晚上回来。」

「那么等父亲回来,由你传达就好了,实在不行,电话里也能讲通。」

「事关重大,还是小姐您亲自告知为好!」

听用人稍显强硬的语气,枫这才感到有些不安,不过相比不安,她更多是不确定父亲的反应。

「莫非…父亲会对我动气吗?」

「没有那样的事…」

「那就照你说的,晚些由我来告诉他好了。」

似乎不再想看着学仆担忧的模样,枫转过了身,低下头一味地朝前离去,直到雨水淋淋漓漓地从脸颊淌下,才有所恍悟自己没带雨伞的事实,可现如今回头望去,已经见不到学仆那令人抚慰的脸了。

为了避雨而走在庭院的廊下,枫又受雨烟的迷蒙失去了方位,对前方就是家门的坚信,她一刻不缓向前,直至遇见陌生的塔楼而一下溃散了。枫对自己的路痴感到不可思议,又觉是这个家本身就让人摸不清方向。

在瞭望塔顶遥望四周,到处是一望无际的景象,不是自己能够轻易踏遍的。现在回到廊下,枫发现自己孤零零地迷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廊道檐下,不停滴沥着像烟雾似朦胧的细雨,她只好再次转身折回,不过现在,想要重拾回最初的那份相信,已经不太容易了。

父亲的宅邸占据东京郊外的一大片区域,虽说测来只有五千坪的大小,但在平成大萧条的东京,是毫无疑问宛如幻影的存在,与其说是宅邸隔离了尘世,更像是宅邸被人们所抛弃在了这里,仿佛蕴含着谁也无法企及的梦想致使人只好放弃,明明曾经那只城市化的手是那么的渴求地靠近。然而如今只送来了秽浊的空气,以及公路边永不止歇的霓虹灯,夜晚,它们一刻不停地驱赶黑夜,然而已是明朗的灯下阒无一人,灯光反倒显得遮蔽了夜空的星光,成了一无是处的摆设。

看不见星空,是枫对这独有的记忆。年幼三岁时的自己,母亲便牵着自己随从商的父亲背井离乡来到东京。所以枫不能清楚记得故乡的模样。

如今所剩的故乡记忆,无一不是父母辗转述说的,恍如梦境的童话故事,时至今日,或许就连父母都觉得厌腻而将其忘却,自己也因身心的成长而碍于幼稚,不再央求父母讲述故乡往事了,可即便如此,那宛如童话故事的故乡记忆却自个得变得悠远离去,愈发令人怀念,更加耐人寻味了。

如今生活在东京的城市如此长久,忙碌的日子虽一复一日,却没能引起城镇的共鸣,留下任何回忆的兴趣,自己却反倒怀念起故乡那些本就是暧昧不明的记忆了,可越是回忆,记忆却趋向模糊,仿佛归根结底,那本就是不存在的记忆。

曾几何时,每每枫在庭院朝池子扔去石子唱着儿歌的时候,当迷茫和空虚将要侵染灵心时,她的心头便会浮现出久违的故乡。

对于自己出生的地方,不正是犹如根源的存在吗?

在这乌烟瘴气的东京的今日,唯以借助栖宿在童话故事所繁衍出的心灵,枫怀着那份童话的浪漫,摆弄着故乡记忆的拼图得以幸存。只是现在,它在一刻不停的消逝,即便事到如今落笔写下,那都只会是暗号一般的谜语,锈蚀的铜锁,一旦失去回忆的钥匙,根源就会断开消失。

不如转去故乡的学校吧?不,应当是转回才对吧?无论当下迷失如何久远,歧路徘徊,凭靠这根源的藤蔓,总还是能回到最初的熟悉。

这想法虽显突兀,但心底泛起的却是理所当然,令人怀念的感觉,是那种望着趋近明朗的雨空,无意识对虹彩的浮现的期盼。

枫的心底也受这天空的趋向而豁然了,好似迷途甚远才知返归的方向,仅凭内心燃起蜡烛似的短暂希望,驱散了周身的迷雾,她头也不回地返回房间,可面对启程繁重的准备工作,堆积如山衣服要一件件压实在行李箱,仅是浅浅一想又觉疲惫不堪,于是一头倒在床头又睡去了。

枫在睡梦望着院内蔷薇凋零,那稚嫩柔和的一瓣落花飘至湖面,竟下沉而去了。

醒来过后已是夜深人静,院子融入夜的黑,看不见梦中的蔷薇。

发现房间散落满地的衣物和行李,枫这才想起转校的事情,可当初向父亲告知决心的勇气,已经彻底衰弱了下去,这让她迟迟没有去找父亲。

枫的父亲直至深夜方才归家,望见她的房间在夜景凸显光亮,他小心翼翼渡过自己女儿的房间,期间装作若无其事瞥去了几眼,竟发现女儿正一顿东翻西倒中。望见惊愕不已的父亲,枫这才把转学的告诉了他。

这下父亲更是不知所以,却又在这不知的迷雾中仿佛望见了女儿的离别,于是万分惊慌,这种惊慌不亚于看见出院的女儿又一次旧病复发了。

「身体的病怎么办?

「吃药的话就不算碍事。」

父亲的说词刚硬,语气却游移不定。这位在泡沫后暗无天日的险恶社会中翻身发迹的父亲看来,女儿的行为无疑是愚昧的。可理应刚毅的命令,不知被什么融化了。

二人无言,任由沉默降临,似乎彼此间已经无话可说了,或者,关于什么都难以启齿。长久的住院,将父女二人分隔太久。

生身父母对独生子女的爱,往往会灌注望子成名的苛刻的教养,可随着孩子青春萌生叛逆,则又不满于父母的管教,开始反抗双亲,可面对体弱多病的枫,如今仅剩怜爱之心,这样唐突的转变,不是作为年幼子女所能够理解的事情。

往日从医院穷追不舍的那份悲伤,即便是女儿出院以后还继续延续着,一时,这位父亲看向女儿的目光,什么都产生了徒劳的影子,不过,每每望见女儿在家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反之会感到分外心安,那份悲观便能够得以抑制。所以,此刻面对女儿的决心,除了担扰还会有什么呢?

她的父亲好似不愿离去,就一直立在墙边,佝偻着背,枫于是背过身来,继续收拾衣物了,时而眼角能撞见父亲游离不定的目光,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能发声,眼神流淌出悲伤的含蓄,与服药时凝视在自己身上来自父母的目光一致,饱含某种沉重和爱悯,让自己无所适从,这让枫尤其急迫地想要逃离。

出院后居家的每日,父母从不要求过自己做些什么,所以枫此时也理所当然地认为,父母是不会阻止的,但看见父亲僵硬的神情,这认为似乎是错了。反观,往日如何荒诞的愿望也好,父亲始终认为那不过是小孩气的撒娇。可这认为放在此时似乎也是错了。

而她的母亲,本就失眠的她,一直受一阵不协和的声响吓得魂不附体,那正是枫收拾行李的声音,然而宽敞的家,那声音按理不会传递至此,可脑海一旦浮现刚才满心决意的女儿的那副神情,既是不安,又是恐慌,如此反复,也就不由自主地将事情往坏处想了。于是她多次鼓起勇气,悄悄去到女儿的房门前,难以置信地发现女儿正收拾着外出的行李,又不敢贸然阻止,于是压抑着狂乱的不安又折回寝室,然而,在这惴惴不安的心境中,自己一面想要对此视而不见,顺着女儿的心意让她离家,一面,又迫切希望她的父亲快些回来阻止她。在这位心慈好善的母亲的怜爱中,她最为可怜自己的女儿。

如此缠绵难解,郁结不发的感情如船儿在两岸间漂浮不定,正因为夫妻二人对这样的感情放之任之,才默许了女儿终日在家无所事事吧?女儿在家里总是脸色黯然,父母想安慰女儿,却不知何从谈起,过多的询问,女儿一概不愿回应,女儿一方一旦主动开口,二人又是担惊受怕。

所以,转辗反侧的她,蜷缩在布团,眼巴巴地盼着事情朝一面能够快些终结,不久,枫的父亲今夜比往时提早回到家中,见妻子一副沉睡的模样也就随之就寝了,然而,她的母亲只是装睡,直到丈夫悄声地扯了一下布团的一角,她应声当即一跃而起,将刚才的事情告知自己的丈夫,所以枫的父亲才会如此慌张冲到女儿的房间吧。

现在,望着丈夫心焦意乱的步履,方才始终的不安和可怜再也无法自抑了。

见丈夫已经走远,她这才步履盘跚地跟了上去,到了跟头,又见丈夫站定身躯,久久停在门前,进也没有,也不离去,见此状她的母亲战战兢兢地来朝前靠去,躲在丈夫身后,直到听见了女儿的声音,从肩膀一侧探出了脑袋。

一眼所见,是看到女儿身上的睡衣襟裾凌乱,地板衣物散落一地,一瞬内脑海所想到寻死二词,使得她的身子受恐惧似要痉挛,可真切一望,她觉得此刻不过是父女间理应在平常不过的争吵罢了,于是反倒为二人的感情意外欣慰,可见女儿人的冷峻的表情松懈下来,丈夫的脸却越发僵硬,又彻底不明了,于是才躲在丈夫的身后,始终一言不发吧。

终于,望见父母像守卫严阵以待的立在门前,虽然彼此无言,但枫已经窥探见两双阻挡的手,这时,她惊觉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恐惧深深侵入自己的身体,继而像是被这恐怖之情所裹挟,拽住了双足,致使自己寸步难行,更有甚者,她隐约望见了这个家伸出了无数无形的手要牵扯着自己,迫使自己留在这个家,而父母就在身前,若是要迈步,就必须有勇气推到两人,可就算倒下,父母二人或许也还会伸手抓住自己的足跟。

或许病变又出现的缘故,此时的她竞对亲生父母有了些陌生的眼光,这使她有些后悔将决心告知父母,自己完全可以趁着夜色远走高飞,无需告别和缅怀,可最令她无法理解的是,关乎自己生命那些至关重要的诸多事情,竟有他人插手之余地,并因而受他人所左右,或许是出于对父母的爱吧,又或是出于父母对自己的爱吧。父母不语中暗藏的怜爱之情,一经出口却徒然道出了阴森的恐怖,枫之所以身受恐怖,不正是因为她对这样的爱不忍重负吗?

衣服越理越乱,箱内乱七八糟,一个劲地填塞衣物,像个孩童胡闹着,又在最后发现,鼓鼓囊囊的行李箱,怎么也关不上。枫回过头,父女二人四目相对而后,父亲小心翼翼的目光率先瞥去别处了。

「她不会再也不回来吧?这是离家出走呀!」

父亲没有在看女儿,它的话像是对着枫的母亲讲的。

天色渐明,相距太阳完全现身还需一段时间。

枫沉睡于薄梦之中,隐约听见耳畔传来沙沙声响。她微微睁眼,惺忪间,窗外拂来的晨风摇动着轻薄的白色窗帘,也似乎处于迷糊的状态,只是悄悄摇动窗旁纯白的窗帘,不作任何过多打扰。

那声响不急不缓,节奏规整,像是有意为之。即便起身后,困意仍萦绕枫的脑际,目光未及聚焦,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

初夏的晨光打在窗外梧桐树上,摸索在密密层层繁叶间的缝隙,不住地向她的房间爬去。但仅凭日光的本身,是无法穿过高大的桐树的,所以此时在地板的光斑,大概是借娇嫩欲滴的芽叶的新绿传递至此。这经历了数次挫折的折射后抵达此处的光斑,好似想要倾诉些什么,停留在窗前形成浩瀚的光影斑驳。

融融日光,令人昏昏欲睡。

仰头望去窗外还在摇晃的梧桐树,枫觉得,那声响大概是树叶沙沙作响,但为什么自己能从那听出了节奏呢,就这不绝于耳的旋律,那树叶间的摩擦声似乎传出了微弱的钢琴声。声音行将成曲,枫蓦地想起今日返乡的事情,现在,意识自昨日乃至过往的迷茫中抽离,彻底夺回理智原有的清醒了。

瞬间,或许是受清醒而离开了梦境,又或许突兀吹来的风有意搅乱了旋律,在起身后,那声音当即荡然无存。梧桐树虽还在微微不停摇晃着,即便现在侧耳倾听,空气静谧如昔,更不存在富有旋律的钢琴声。一定是幻觉。

能从杂乱无序的世界中听出富有旋律的音乐,那恐怕只是自己理智的不清醒,是梦境残余的幻觉罢了。

已经是应当出发的时候了。但是,枫昨日的决心此刻竟变得遥远而轻飘,仿佛不过是一时兴起。想到独自前往车站、换乘列车、未来的衣食住行,所有琐碎的现实骤然浮现,凡此种种,一经想象也都变得难起干劲了。她的脚步未免迟疑起来。

用人闯进房间,一边催促着她,发现行李箱子还敞开着,一边又将其封好推到了门外,而母亲在忙着准备早茶,率先送来了一股香味,望着行李箱子被推了出去,也觉此事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只好熬着困倦起身了。

近海的月台上,旅人如潮,人烟稠密。各式服装的身影交错,步履匆忙,嘈杂声四起,如同潮水涌动。然而远边的大海却是故我依然,波澜不惊,人群的吵闹,似乎怎么也不能传达到大海,如此比较,在月台上闹哄哄的人群反而显得落落寡合,不与自然不合群。

她的父亲忙于公务,将枫接送到了车站后便离开了。虽说留下不少用人作伴,枫很是抗拒,方才在人海中将他们甩开了。虽说时而感到不少视线盯视自己,那也只是一时,渡过检票口时已经不在复现。

枫拖拉着行李箱,来到了月台。

阔别已久再次到来的车站已是大有变化,枫却意外地不感到陌生,在她眼中的车站甚至与往日并无二致,不如说十分熟稔,列车以同样的点钟抵达,随后恪守同样的时间驶去,视野中的人群也都同出一辙,不见得与往日有什么变化,人们与列车都有着天长地久的友谊,每日与其准时赴约,春来冬去大概都同样如此吧。每日在同一节车厢碰面的彼此,或许冥冥中有着与对方的亲切,然而,对于她这类仅是一面之交的乘客而言,肯定是不会被记住的。

列车还未抵达,登上哪节车厢都是可行的,只需要静静地等候即可,枫却一个劲拉着行李箱穿梭在人群中,在月台上四处徘徊,不时张望四周,就是不愿意停步。她在寻找那个冬日坠轨者的痕迹。

终于,她猝尔停下,前方洁白的瓷砖上,她依稀记得,那儿曾躺有一具尸体,只是而今,人们如常穿梭,行走间步履如飞,仿佛不知轻重般践踏在死者的坟墓。枫不由心悸,当即绕开原路,并非是为规避冒犯死者的体谅,她更多害怕的是,自己在度过那块瓷砖时,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故。

只不过,人群热闹如一,这细微的可能性大多不会被人所察觉,即便是数万人数亿人途径此处,或许也不会发生什么。世界并不会存心使坏,报复人以蓄谋已久的不幸,即是说,人们根本不必多么小心翼翼地对待世界。为儿时猫狗的抓伤而至今恐惧着狂犬病的潜伏,担心游水时或许存在的食脑虫的感染,以及,经过铁轨边缘唯恐有意外失足的发生,以及,对那混茫而不真实,既定却难以察觉的死亡的到来,为之惶惶不得终日,这些恐惧感不正是杞人忧天那样幼稚的表现了吗?

人生在世,事事总是难料莫测,谁又能断定明天的事情呢?不会有人能保证未来的日子。枫茫然若失地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

所以,不可以过于细致苛刻的意识对待生活,只要稍微将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对于这些细微末节的可能性便能一概无视,成了我们肉体心安理得,理所当然的舒坦的每一日。

可是,如此茫茫人海之中,为何只有那人因此惨遭横祸死亡了呢?枫的心底却无法止住思考。莫非是如同彩票那样刮出了不幸的大奖?如若这样,是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呢?不可能以科学的概率眼光看待人,生死绝无概率之可能。活着,恐怕不意味着侥幸,死亡,也并非单纯的意外。

铁轨在轻微颤动,远方传来轰鸣声,列车就要到站了。

列车虽说还未进站,枫一时心绪澎湃,心神已经去往了远方的未来。今日要回故乡的家,明日需将转校的手续办好方始妥帖,如此在心底将未来规划一番,不料又觉索然无味。枫从沉思脱身,列车像是突显般直冲眼帘,她害怕不已,就这一害怕的瞬间,未来反而一下复归如常,模糊了。

枫从未乘坐过列车。鸣笛行将止息,枫又是心慌意乱,觉得眼前的列车就要关门,离她而去。

尚且清晨的车站早已人山人海,人们仿佛迫于军官施令的士兵麇集于此,因匮乏睡眠的双眼充斥血丝,由此人们恍如掺血的万箭千刀,正虎视眈眈瞄准着空阔的首发车。鸣笛一将发出,人群像洪流似的前拥后挤,一下把有所茫然的她推去后头,眼中的列车由此被人群拂去一般。由于行程之突发,她的父亲只能买来基本车票给女儿,人满为患的自由席车厢另一头,头等车厢却是始终空无一人尽显寂寥,反而与这儿的热闹气氛格格不入,但头等车厢那儿独有的静谧,似乎不受阻隔地传达到枫的心头,所以枫没有选择升等车票。

尽管昨夜的决意多么尖锐,眼下的枫却像个无头苍蝇在车厢四处乱窜,一边躲避蜂拥的人群,一面找寻属于自己的一隅之地,枫所瞄准的不是能够落座的位置,她已经对此不怀期盼,即便眼前真的出现空位,她也不愿意和别人争抢,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对自己那无人欣赏的高雅倍加护养。可如此蜷缩在车厢的角落,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不住地摇晃,枫心中还是涌起难以言喻的孤独。

黎明未至,窗外还是昏暗的,她倚靠着车窗,灯光投下微冷的光芒,窗玻璃上映出她的脸。她伸手擦拭窗子,想望向窗外那片漆黑的大海,可不管如何擦拭都不散去。纵使变得模糊,她对这张面庞仍深感熟悉,只是对此熟视不睹罢了。

一人之旅,所身处的地方往往不仅只自己一人,这反而会催生出孤寂之情,意识到自己孤身一人的处境。难道真正落得仅只一人之境的时候,这股孤寂便能以消散而去吗?

但在这个茫无边际的世界中,不被孤独感袭击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一旦意识到了这股孤独,如何想着挣脱也都是无济于事,不过转而一想,孤独也许并非牢笼,而是一种束缚,这束缚难道不能想作一种温暖吗,认为这个偌大的世界,能与自己形影相依的,不正是这股孤独感吗?

只剩孤身一人了,只剩孤身一人了。

念及至此,枫反而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寂寞了。

人群猛地一晃,枫猝然跌倒,是列车开动了。

她跪倒在地捂着额头,好一会才踉跄起身。摔倒的瞬间,枫下意识等待着学仆前来施救,由此自己站起之后,枫才有所恍然,那个终日跟在身后的学仆已经不在自己身旁了。

她环顾四周,目光迷茫,才发现手中紧握的行李箱早已滑至远方。那一刻,她眼里蓄起泪光。

枫蓦然想起住院的的日子,入冬的傍晚下起霏霏细雨,细雨是纤弱的,黑魆魆的夜色中,倘使不有路灯衬托,是不易看见的。细雨在灯光下显现一道道白色细线,落在石板地面上又印刻出淡白色,少顷,白色又融化,消失了。原来是雪。

散落秋叶的残骸蜷缩着,被雪花掩埋后仿佛也渐渐融化了。枫从护士的怀抱中挣脱出,淋漓着冰冷的雨水,像是追赶着雪色,浸湿后的石板路很滑,枫跌倒了。

护士丢下伞,把枫抱起,又去捡拾伞。护士怀中是令她不快的温热,护士伸出手,将枫额头上纤弱的雪花抹去。枫感到一阵冰冷传来。额前短发纷乱地粘在湿润的眼睑上,不知那时雪水或是泪水。

「雨天很滑,不要闹了。」

「我没事,放开我、」枫甩开那只抚摸在自己额头的手掌。

「我还没有病到这种程度。」说完,便奋力扭动身子要从护士的怀里挣脱,护士力不从心,一泄力,枫就要从她怀中摔落。

下意识,枫想要紧抓着护士的胸前的衣物。眼前的衣物却成了一道栏杆。

枫在列车上差些睡着了,睁眼后,发现自己正靠着列车窗,一旦闭眼,往事便往事便如潮水涌来,仿佛追赶着这趟列车似的。

车轮沿着轨道,登登作响,在颠簸之间,她觉得如果列车能够永不停歇地奔跑下去,直到驶离这条望不见尽头的海岸线,再也不必停下,该有多好。

她相信列车的决然,能冲破一切桎梏。无论前方突现何种阻碍或留恋,列车皆能坦然自若地碾过,不曾停留。

所以枫才决定转学,抵达举目无亲,心无牵挂的境地,踏上寻找自我的旅程,她希望用自己的心灵弥补肉体的缺陷。

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初露一角,还未登上云层,然而海的边缘那儿已经泛起金光,晨曦随波拍打着涟漪,光亮仿佛欲蔓延至此。在飞驰流逝的车景中,唯有这轮初升的太阳始终不变。仅凭星星点点的光线,镜中的她的倒影已悄然隐去。

头顶的灯光灭去了,车头的远方,朦胧的山峦自雾霭中浮现,这趟列车将沿着海岸,穿过山麓的长长隧道,于中午抵达她的家乡。

从故乡仅此一处的车站停下,落脚的乘客也只是孑然一身的自己。

空荡的站台上,车掌吹响的哨声显得有气无力。很快在哨声过后,电车又一刻不停地返回东京了。自己之所以背对温暖的东京,独自站在这个月台上,在这其中肯定是有着必要的意义的。

最初被抛之在后的太阳,此刻就要越过群山,定睛望去,山峰上空的云层宛如凤凰伸展着金黄的双翼。就要正午了。沉睡中的村落被群山怀抱,四周寂静无声,连风也显得迟钝,唯有扬起的沙土在道路上游荡。零落的出租车驶过,枫长久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故乡,明明是故乡,却又恍如未曾踏足的异乡。

况且如今自己孤身一人,缺少父母陪伴的自己,究竟能否被故乡所认出,回到它的怀抱,这些都不得而知。

枫行走在杳无人烟的车站,急于返回故乡的家,却又不知方向,穷乡僻壤交通太过落后,枫如此在心中反复对故乡贬低,眼中的景象却仍是陌生的,模糊的。

怀着孩时对故乡模糊不清的记忆,枫恍如失意的书生四处碰壁,找寻着家的方位,无论是询问乘务人,还是出租车司机,说出那个自己深信不疑的住址,竟无人认识。或许是城镇的发展,路标重新规划了吧,又或许是别的原因,但仅仅是十几年时间的冲刷,却有着如此翻天覆地的改变,近乎彻底的遗忘,这让枫感到尤其不安。

于是,现在的她更像是离家出走的少女,奈何走远了方向,已经找不清回家的道路了。

枫茫然若失地站在检票处久久,望着远方群山上霞光的流逝,那股不安变得难以忍受了,想着向父亲通去电话询问一番时,父亲通来了电话,询问女儿是否已经平安抵达,枫漫不经心地回应,转而父亲又道,前来接送的人没能找到他,想来继续追问家的方位,出口之际,不少黑影从身后包围过来。

枫只好切断连线,猛地转身后,发现不少身着正装的男人向自己靠来。男人们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仿佛对枫早已打过照面,然而枫持有惶恐,认为那都不是自己熟悉的人。

一番交谈,才知是主人家受托父亲,派人前来接送自己了。但在此之前,这事枫并未有所听闻,父亲藏掖的关心固然周到,却显得有些突兀了。这让枫心生疑窦,或许其中藏着自己难以察觉的,来自父亲的别有用心。

看来从车站到住宿处,甚至往后的衣食住行,父亲已安排得面面俱到了。但这事竟没有告诉作为女儿的枫,这让她反倒觉得有些不适了,不过,即便是现在也能给予回绝的事情,回想起父亲昨夜焦心劳思的模样,枫还是乖顺地搭上了车。

汽车一路疾驰,仿佛自知其黑色的车身与这故乡显得格格不入,自己明明是有着明晰的目的返回家乡,却让故乡一带居民觉得那是在狼狈不堪地逃跑。

坡道尽头,孩子们摇晃的身影浮现在坡顶,仿佛背负着日光,就要向那天空攀去,它们手持折来的竹棍,弓着腰佯装年迈的老人,拄着拐杖而行,步履蹒跚的模样真有几分相似,惹得同行的女孩仰天而笑。路过的老人也未见愠色,反而露出仁慈的微小,那种祥和的笑意里,或许藏着与孩子们一般的开怀

明明只是摇曳着徐步,汽车却好似怎么也追赶不上,引擎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无能地呼啸着,到达坡顶时,孩童们的身影却像隐匿般不见了踪迹。

沿途偶有拄着拐杖的老人走在路边,汽车行经时,老人们却总会倏然踉跄着走到路中央。司机紧急刹车,老人听到车笛回头,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们,大概是不习惯此地有车辆驶过吧。在湖田上,枫还见到不少赤身裸体的男孩,似乎在捉拿着什么,她对城镇和人土里土气的模样大为惊讶,有时甚至觉得这儿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故乡。

白色的路面落满蒲公英和向日葵籽,被汽车扬起的一阵疾风吹起,有的吸附在前车窗上,有的被车轮碾碎。枫趴在副驾驶位的头枕上,望见自前方山谷蜿蜒而来的山路,山路曲折如闪电般伸向天际,尽头浸没在谷川的黝黑潭水。

故乡是出乎意料地落后,沿路四面八方不尽于荒山和野岭,路边没有商铺和集市,司机察觉到主人的沉默,便介绍起故乡有名的景点和传说,有关龙神的传说,枫兴致索然,疲于听闻,所幸依偎在女佣的怀中打起了瞌睡。

暮色渗进车窗时,枫从混沌中惊醒。

枫睁开眼,发现天色已然沉入暮色的边缘,车行已久,四周却仍是无边无际的陌生景致。枫微微坐起,茫然张望。

山影重重,野草横生,枫无从辨别方位,难免心底浮上一股不安,像是夜潮悄漫上来,打湿了脚踝。枫蓦然怀疑自己这是要被拐骗贩卖。从窗外反复无常的景色,始终不能在其中找寻回故乡应有的熟悉,每况愈下,心底的疑虑激烈地迸溅,枫不胜恐惧,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中已夹杂怒意。

「这是要去哪里?怎么到处都是陌生的景色?」

面对怒冲冲的女孩,司机也都呆怔了片刻,才直言道这是去往旅馆的路。司机不知此地是女孩的故乡,反而觉得陌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不会明白女孩发怒的缘由。然而听到司机的回答,自己去往的非但不是故乡的家,反之全然不知而陌生的旅馆,这让枫几乎凄白了脸。而平白无故遭受怒气突然袭击的女佣,远离在枫的一侧,身体紧挨着车窗几乎蜷缩成一团,她担惊受怕的脸色,似乎为自己将要服侍的主人感到害怕。

司机与枫素不相识,车上陪伴的各位与枫也并不相识,那些汽车途径驶过的,以及就要到达的旅馆,就论枫自己也并不认识。田埂上玩耍的孩童们,投来的也尽是好奇端量的目光,这反倒让枫认为,对于这片故乡,属于陌生的反倒是自己。但这有确确实实是自己的故乡啊。她在心头如此咒骂了一声,但不安感有增无减,不得驱散,往下,她的语调也夹杂有了哭腔。

「为什么去旅馆?又是父亲安排的吗?请把我送回我的家去!」

然而,没有人清楚女孩的住地,司机只是遵循这父亲的用意,只会将他所安排的旅馆处。然而,这并非意味着就此绝路,只要自己发出命令,即便是违背父亲的意愿,那也不在话下,不是吗?只需告知司机家的位置,返归故乡也就能如愿以偿,但就眼下寂若死灰的氛围,或许就连枫自己也不记得故乡的家的真实住址吧?所以往下她不再言语,仿佛受押赴刑场的罪犯,去往旅馆的路上,再也没有了反抗的能力。

她认为是父亲故意隐瞒了她,抵达旅馆下一时,她便气冲冲地向父亲通去电话,这次,她相信自己能不无膈应地向这位老人动怒叫骂,可当通了话线,枫还是先谨慎地试探了一声,询问父亲自己的住处,若父亲仍知而不答,自己一定要…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父亲马上坦白出准确的住址。

明早就出发,明早就可以出发,枫这样安慰着自己。

旅馆坐落在山脚,馆南毗连着农村,北边则是城镇。故乡内地一带发展滞后,鲜有像样的高中,父亲体谅着女儿的病情,又不希望妨碍她的愿望,再三考虑下,还是将转学的学校定在了离城镇不远处,不过枫对此没有什么怨言,或许她自己也不愿久留在这片破败、凋敝的土地上吧。

过去,在这儿因资源匮缺,买一桶的水价格不亚于都市的东京,所以这里的人更乐于在井里取水,沿路的风景,他们成群结伴提着水桶行进在山路上,大人们在上流收集水源,孩子们则会跑到下流湍急的溪谷里游泳玩乐,累了的时候,便蹲踞在岸上的岩石上休息。

到了寒冬,井水也会冻结,村民们便运来冰块,夜晚很长一段时间,年轻人围坐在火堆旁,烘烤着冰块化水,供沐浴之用。孩童们便在一旁滚雪球,有的贪心想滚得最大,终究大得推不动,闹得弄巧成拙,惹来同伴笑话。直至深夜,也能听见沟渠传来潺潺水声。严冬中的青年,最期盼的便是冰雪消融之时。

多少描绘了故乡的味道,对于如今的枫已经难以寻味了。从井底提的水也好,冰块烧成的水也好,在枫看来不乏浑浊污秽,一想到要用它漱口,她感到有些恶心,然而在浴池中的水是温暖的,这点是不会变化的。

抵达旅馆时,前来迎接的果然是父亲的友人,对她关怀备至,言谈间满溢亲切之意。主人家经营着一间旅馆,原本是一座高高三层的和室建筑,里里外外被改造成经营生意的古怪风,茶間改造为用餐小间,壁橱一概换上西式衣柜,土間新增了收纳箱,敷居也都拆除了,或许觉得会绊脚。这是枫跨过时无意间发现的事情。

旅馆的繁荣兴旺,从庭院望去土間,即玄关与室内的过渡区,客人们的身影往来如梭,印在透光格子纸门上像是人偶戏似的。据说,颇有名望富室之女环子就曾入住此地,东京的时尚杂志还报道过此事。

顾客接踵而至,虽说各个佣人忙碌得不可开交,但还是立刻为枫安排好一间私人客房,招待十分周到,还有二两女佣随身,时刻为她服务,去往二楼的木质楼梯陈旧又显逼仄,体弱的枫搭着女佣的手走上去。她们受主人的吩咐,带领枫参观。

「大小姐,左脚后是右脚,您这样会摔跤的。」

像是对待玻璃易碎物似的,两位佣人一步一步牵着枫的手参观和介绍旅馆。枫疲倦不堪,只想一心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然而佣人满腔热忱,枫怕扫兴,只好顺从她们的。却没想到自己的房间推至最后介绍,还以为是什么压轴之作,结果却令她失望至极。

房间的陈设远不及家中宽适。朝南的縁側很窄小,正对着庭院中央,庭院景致一览无余。障子上挂着格纹式窗帘,墙上似乎不久前糊上毛边纸,卧具铺展在榻榻米上,上面散发着奇怪的木头似的味道,应该是涂抹在木梁上抛光粉的味道。书桌与置物台共用为一了,上段放着台灯,香炉,下段存放奇奇怪怪的四格漫画,还有不少春物杂志。

这些,尽管看上去陈旧,但一尘不染,十分干净。应该是近来打扫的缘故吧。

无所事事的时候,枫就倚靠在縁側的木梁,将近来的所见所闻一概巨细无比地详加记录,如今日记本越发厚实,然作为厚居多,作为实则不然。

疲倦时,枫呆然地望着庭院,庭院依池塘为中心,一颗光秃秃的枫树池心树立,午光透过水面,每有枫叶点缀水波,鲤鱼就争相跃出,微波粼粼之间见萍踪戏鲤,追逐着枫叶的残骸。

往池塘边缘外,四周散植着各式各样的花树,有蔷薇藤蔓,大丽花,白菊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予人以赏心悦目之美感。

枫来来去去东瞧西望,这些古色古香的事物很快激不起她的兴趣了。虽然觉得自己一时不能习惯,但远赴的旅途所沉积的疲倦很快将她送入的午时的梦乡去了。

夜晚同主人家吃着饭时,男主人忙于筹办晚会,外出未归。但这儿并无甚繁文缛节,无需待主人落座方动筷。和室也非主人独属之地。诸位在这儿干活的女佣相聚一堂,共飨晚饭。虽饭菜寥寥,众人也都心满意足。

这或许便是故乡生活的写照,彼此无拘无束,各行其是。没有什么浪漫色彩,生活平淡无奇,衣食住行粗茶淡饭,然日子风平浪静,悠闲自在,予人安然入眠之感。

饭菜立马就好,今夜尤为丰盛,女主人热情满溢,枫淡然置之,仿佛置这份好意于献谄之中。饭菜端来之前,枫也从不步入厨房,她对做饭并无兴致,觉得无论如何的美味佳肴,只是为了充饥。但遇到佳肴美馔,枫也会细嚼慢咽,细细品尝。

饭碗一见底,枫留下一句「我吃饱了」就匆匆离开了。今夜还要举行她的欢迎会,穷山僻壤的旅馆迎来这么一位花颜月貌的大小姐,属实稀客临门,这消息很快传到家家户户,枫自然也是大受欢迎,众所瞩目,所以主人家出谋策划,准备了这次欢迎会,枫碍于情分,默认依允了。但在此之前,枫想要尽可能独自清静一下。

不过归根结底,枫对住宿和不时走进她生活的人并无喜恶之分,不论身处何地,同谁交往,不至情深所以没都没有关系,即便须臾离去,或是被不幸抛弃,枫或许也能泰然处之,不会落泪。

「这位是葵园家的枫小姐。今日归返故里,已决定转入当地学校就读。」,欢迎会上宾客如云,然而枫对他们无有印象,一概含糊问好。做主持的主人慷慨陈词,滔滔不绝介绍这位葵园家的大小姐,然而前来欢迎会的人只知道葵园的头衔和她的父亲,而对她这个曾长年栖身病院、鲜少露面的大小姐一无所知。

介绍过后,宾客们便各自散去,各自沉浸在觥筹交错的喧哗之中,酒杯碰响、笑语交错。客人们大大咧咧,枫一概轻声应答。来者之词多是拜谢她父亲的话,大多人希望在枫眼中留下一个浅浅印象,言外之意或是想她父亲多多提携吧。但枫就连父亲是做些什么的却都不甚了了。

继而言之,枫不太习惯这样的热闹的场景,显得无所适从,所以一言不发,由此也就更加拘谨。

轮到枫朗诵和歌的时候,她的音声极为震撼人心,客人们赞声不绝。音调间似乎带有一种空寂而显忧愁的感情,宛若龙神传说中与月之国的使者相爱的歌姬,心魂于歌颂间渐行渐远,飘向九天之外。久而久之,人们便觉得她是个冷若冰霜的雪姬,不易相处。

比如,枫习惯正襟危坐,如今回到故乡的氛围,不论男女老幼,都是一副盘腿撑腰的坐姿,客房配有坐垫,客人们却不习惯,一概席地而坐,拘谨地端坐在一旁的枫,反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可现在心灵想要回归这种粗放的本性,心底往往十分抗拒,不愿遵循。

大人们卸下威严的一面,孩童们很快按耐不住,开始在欢迎会上找寻和集结伙伴,很快成了一个小团体,如此这般才有了胆量,放荡不羁,赤脚奔走在土间,跑跑跳跳,尽做些意义不明的举动,却乐在其中。

比方七夕将至,孩子们寻来竹子,雕成小小木牌。枫问询那是什么,孩子们却也懵然不知,只是把自己的心愿写在木板。或祈健康,或盼学业,甚至爱情居多。枫这才知道那是絵馬,充当许愿牌的七夕之物。愿望成真与否,虽虚幻难测,但就写下愿望本身,孩子们已然心满意足了。此外,在忙得不可开交的七夕祭,大家还相约好了在哪儿集合。

所谓故乡田园的氛围,莫过于此自己从孩童们中看到的那样:在漫长悠闲的暑期中复现不断,如同童话故事般永恒上演的情景:炎炎夏空下,少年们成群结队,挥舞着手中的竹棍,渴望寻宝与冒险,不时谈及灵异趣闻吓唬女生,亦或是羞涩地说起青春期令人脸红的话题。无忧无虑,却浑然不觉这是一种属于孩童的特权,光阴在笑闹中飞驰流逝。

这情景让枫感受到,这儿的生活并非她最初所想象的俗不可耐,哪怕生活艰辛,但相互之间推诚相待,反而自庸俗中繁衍出高洁的天地。好比城外「世事多忧患」,不如「深山觅生活」。

枫凝望着玩闹的孩童们,他们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股目光。

男孩们对这位穿着和服的冰霜大小姐吸引,一见她现身,便蜂拥而至,兴致勃勃地围住她,争相询问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东京塔,都市传闻,女高中生,无一例外是关于孩子热衷和中意的青春绯闻。枫疲于应对,又被他们当成衣摆秋千,脱不开身。有时还被应邀一同游玩,捉蝴蝶,枫委婉推辞。

枫正襟危坐,其他孩子也学得有模有样,规规矩矩地跪坐下来,被围在中间的风,觉得自己像是大家的母亲似的,开始像讲述童话般,想要回忆起昔日的时光。

然而出院后记忆忘却的症状反复无常,记忆本身断断续续,枫几乎记不起幼时的事情了,即使有所忆起,又觉难为情,话到嘴边便又咽下了下去,只好转而讲一些平日书中的故事,枫觉得有趣的,男孩们听来雾中看花,半知半解,孩子们逐渐没了兴致,一会目光游离,捏弄着她和服的下摆,一会掩口哈欠,躺在膝枕上就要睡去。

听者失心,述者自然不可避免陷入一种空茫的索然。枫不明白,从前能够身临其境,心身往之的童话世界,以如今的年龄,只认为是幼稚,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心灵堕入这种腐朽的老成呢?

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时代,如今看来充满天真浪漫与无邪,却又是当初未能察觉的事情,所以为此感到可惜。再者,如今去做怀念,又是遥不可及,不可挽回。即便将往昔再三咀嚼、反复述说,终究力不能及,毕竟此时此刻的这心身,已经永远无法返回过去了。

众人犹如乘上酒舩,飘摇于令人醺醺欲醉的河间,笑声渐渐融入到弥漫的酒气中。

枫对酒精味十分厌恶,于是托词说自己习惯早就寝,欢迎会举行一半,作为主人的她就先前告辞回到房间了。枫除要紧之需,足不出门,此外还特意告知佣人,未经允许,一律不准许外人进入自己的房间,

雨点淅淅沥沥地打落,雨露逐而凝聚随之庞大,又从屋檐滑落下。庭院自昏暗中生起朦胧的雨雾。故乡的雨天不见电闪雷鸣,今夜是如一的岑寂,留有未拆的信。

夏雨的清凉似乎没法抚平枫心中的焦躁。

座敷传来的欢声笑语犹如捶响的焚钟使她心烦意乱,只好捂着双耳在榻榻米上一个劲地翻来覆去,睡卧不宁。可欢声一将止息,她又感到忧郁,于是凝神谛听,反而没了睡意。

这种矛盾的心境并非不寻常,却是复杂的,不知其中是否有一丝半缕的相连,每到夜晚,旅馆里传来酒客的喧哗声,男人们赤裸着身子,醉醺醺地抱成一团,通宵痛饮,直至不省人事。每当望见这种场景,枫的厌恶和忧郁,竟并行加深了。

由此,屋内的喧闹愈甚,她的忧郁便愈加沉重,感到自己受到排外,然而,这些触手可及的快乐都是当初自己亲手所为,将之拒于门外,不是吗?现如今去追悔,也无挽回之余地了。即便如此,自己在最后选择了放弃。因为自己有放弃的理由,枫认为自己之所以放弃,那是为了挽回剩下的一切,所以想要相信,这是有意义的放弃。然而,已然放弃的事物时而闪现于眼前,让人心生动摇,枫想,应该是这样的…

夜深时,枫脑子里仍萦绕着漫无边际的思绪,这些思绪杂乱无章,越理越乱,枫终究辗转难眠,索性起身,坐在缘侧。

一片黑暗岑寂的四周,钟表转动的声音故而更为滴答滴答历历传入耳中,而枫正是蜷缩在无边无垠的荒野之中,她觉得哪儿都无处可去。

庭院的夜的轮廓中,杜鹃花开满枝,青藤无人修剪,沿着地面肆意蔓延,即便是碰上了围墙也不罢休,即使处在梦的夜晚,它们仍无意识地敲打着石墙,一刻不停想向院外蔓延。放在人与人行监坐守的东京中,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枝枝叶叶从漆黑中传出阵阵淅淅飒飒的声响,恍若肉体与肉体的摩擦声,枫仿佛受到了感染,燥热自四肢蔓延开来,她循着暗的轮廓,摸索着早晨在置物台发现的春物杂志,用电筒躲在被窝里细细翻看。

月影撩动火烛的影子,已经是深夜时分了,如此酣醉在春色的枫在燥热的夏夜中,体内难免涌上一股情欲,情欲来势凶猛,却并非给予她难耐的痛楚,反之是一种比之入睡更为温煦的安然。枫对此也就不做任何抵抗了。

某一时,她发现自己的手掌无意识地抚摩着身体,一旦有所意识,枫便会觉得羞愧不已,然而,孤寂使情欲趁虚而入,就像墨滴入清水,奋力挣扎也只是徒增苦涩。如此这般自我安慰的想象中,枫的气息趋近紊乱,心跳快得发疼。却发现裤裙吊在一只腿上如何也挣脱不落。这样的自己,未免有些滑稽可笑了。

但是,那些无人打理的花草,尚处不知黎明何时到来的黑夜,彼此就是这样浑然不知地陷入睡梦,又在无意识中相互靠近吧?枫望着庭院,心中的羞愧消失了。肉体成了任人摆布的玩具,被手摩挲得无比舒坦,肉体如玫瑰盛放,又在瞬间凋零。两者的转变在一瞬之间。

留有黑夜的时间正以令人恐慌的速度飞逝而去,终于,一阵格外强劲的枫劈头盖脸地打在枫赤裸的身体,猛然回过神来的她,立刻心生悲戚之感,枫仿佛因惋惜之情想要挽留似地想:如果风不吹来,时间就会停滞。

枫披头散发地侧卧在席,一手枕于耳郭下,尽管闭眼久久仍然难以入睡,只是一味静候着,却又不知在等候些什么。

失眠助长了夜的漫长,变相缩短了梦境的长度。无梦缘不眠,因而无由于梦中相见,但枫所思念之物在现实飘忽不定,故而无法在梦中塑形,更何谈相见呢?

夜色中,柔软的枕头传来扑通的心跳声,枫听着,一手捂住心口,二者的声响由此重叠为一,不安也随之萌生,沉重了,枫无法分清这不安的来源,她尽可能保持镇定地将手挪开,为了寻求温暖而比方才更要紧紧蜷缩身体,心跳声消隐而去,唯有不安更为壮大了。

花群笼着昆虫的鸣声,应该是蝉鸣。声音尚且稀疏,毕竟初入立夏。距离盛夏到结束,想来还有很长的时间吧。想到这,枫才想起服药的事情,服药后终于能安稳的睡去了。

学生服定制就好完工,离正式转校的日子越加迫近了。

梦中,她似乎听到了日期更迭的声音。肯定是不合时节的烟花。然而,翌日清晨,她却像受了惊吓一般,从梦中惊醒。

拜访自己出生的故乡,使之行将失落的记忆破镜重圆,最终是,取回自己的根源,这些对现在的枫来说尤其重要。

正是现在,枫要去看看那个根源。

清晓,荧荧晨光透过纸玻璃的缺口漏进房屋,落在枫的额头,融融夏光令人温馨,反倒唤醒不了熟睡的她。枫之所以睁开双眼,是因听见旅馆佣人们忙碌的声响。

尚且早晨七时,故乡里家家户户似乎已相继醒来,由此,各种声响杂然并起,打扫的声音,洗衣服砧声,鸡鸣声此起彼伏,大家虽相隔甚远,做着不同的劳务,却在这交响乐般的喧嚣中融为一体了。仅凭耳闻,一切却能切实地浮现于枫眼帘。

「大家忙于生计,早早就起床了,是不是吵醒你了?时间还早,不妨多睡会呢。」

从夜之茧羽化,旅馆的女佣已经换上正装,枫在更衣的时候,女佣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或许见枫的门子是敞开的,以为她外出了,便没有招呼,见到枫正在更衣,倒对此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拿着羽箒清扫起来。

「东京人也要这么早起来讨生活吗?」

「其实彼此没有多大差别。」

话虽如此,枫未尝见识过这种光景,故乡之人忙碌奔波,却洋溢喜气,它们脸上没有东京人那样的交瘁和疲惫的神色。所以,当枫觉得这样起早摸黑的生活十分辛酸,引人哀愁,遇上众人神采飞扬的模样,这时,反倒觉得自己的感叹未免有些自以为是了。

枫对这样嘈杂的环境有些不自在,盥洗路过浴池时,望见一名女佣佣倚在热水里裸露着上半身熟睡着,四周漂浮着她如柳丝的细发。枫对这个女佣有所耳闻,昨天撞见她向客人索要小费不成,与客人闹起了嘴角,终被主人厉声斥退,仍满脸不甘。

当时枫没好气的想,这样穷山僻壤的地方连日益普及的电梯都不愿投资,却对美国传来的小费文化大吹大擂,真是贪婪,叫人嗤之以鼻。

然而旅馆里的人们,却多半对她抱以怜悯之心,知道她身世的客人大多对她索要小费的事情慨然应允。这女人也是从东京来的城市人,十岁时父母相继病故,直到孑然一身,才记起在故乡养病的祖父。于是放弃学业,回到了故乡,一边孜孜打工,一边照料病重的祖父,然而仍是力不能及,便私下以城市中习得的风气索取小费,以贴补拮据的生计,有时甚至四处搜罗旅馆淘汰下来的家具,擅自主张地卖作废品,让人啼笑皆非。

女佣恐怕历经一整晚气愤而不眠,才在清晨洗刷浴池的工作中打起瞌睡了吧?

不过人生在世,无论是庙堂之高或是陋巷之远,皆有各自的难以言说的苦楚,谁又能保证未来就是幸福的呢?所谓日日是好日,不过是出于超脱之身的禅僧。是常人难以企求的寤寐之物。不过,尽管人与人的幸福不尽相通,然而听闻悲伤的事情,往往会使人感同身受,不禁潸然泪下。

枫没有叫醒女佣,返回房间时已经不见刚才女佣了,她迅速换上和服,小心翼翼地离开旅馆。

出了门便是蜿蜒山路,两旁是一望无垠的田野,绿草葳蕤,无数草头在空中呼啦呼啦地随风摇曳,草头轻盈地摇曳,无拘无束,实乃在作为东京人梦寐以求的悠然境地。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乡村蜷卧于曙色下,似乎仍沉睡于梦。晨雾弥漫,路途模糊而显得无边际。

淋浴在清晨迷离恍惚的光芒,枫拾起路旁的一根竹棍,朝夏草群挥舞,削去那些朝自己逼近的草叶,仿佛是为恐吓那些自己内心莫名的不安,警示他们不要在继续逼近了。

枫觉得口渴,但四周几里不见贩卖机和便利店,路上倒有几处休息亭附带的饮水台。枫为了止渴也不得已走去,握起胶管的时候,脑海似乎猝然闪过幼时的记忆。她将水管对准坡下田野里一片被晒蔫的花草,美人蕉、向日葵等,用手指压着喷水口,剑似的水流喷薄而出,在空中荡漾出小小彩虹,彩底压着花卉,花身摇摇晃晃,一并向后压倒。

枫忽而觉得那些被自己恶作剧的花草有些可怜,另一面,水花也溅湿了她和服的褄处,湿漉漉贴在腿侧,枫难免觉得糟心,用掌心稍稍接过一盆水喝过便离开了那里。

可后知后觉,她觉得儿时的自己或许并不会在乎衣服被打湿,或许即便用喷头对着自己的嘴巴,被淋个浑身湿透,喝个痛快淋漓,她也会觉得心旷神怡。

孩提时没有善恶之心,更无知物之心,如今觉得时间逝去得快,恐怕因为时间变得重要吧。儿时的许多事情固然记得,但独属儿时的那份心境从何而去了呢?这些现今不明之事,留待于年老或许自然会解决,又或许自然会忘却,枫这么想。

衣褄上的水迹仍在,在烈阳下反射着细碎的光点,像是落在衣上的露。不过枫觉得那很快就会晒干吧。

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了,烈日当空,一望无际的田野,到处闪烁着初夏的如晨雾中光芒,伴着若草和新绿在田地明闪闪的,炫人眼目。

失去海的故乡,狭小的日本突然变得异常广阔,以海的一边识以方位的方法,在这里再也不起作用了。

忽然,一阵潺潺的水声隐隐传来,枫内心晃荡出莫名的激动。然而,耳畔尽是风吹叶动的沙沙声,她急忙向前奔去,不料水声反而却在追逐中变得微弱,就要隐去,她只好原路折回,闭目侧耳静听,试图凭借身体的感觉去找寻河流的下落,然而无论怎样尝试,终究是没能探出河流的下落,周折数次,河流的声音也就独自消隐,变得幽远,给予枫以行将寂灭的预感。

恍惚一阵后,枫发现自己彻底迷失了方位,宛如走入迷途,到处都是陌生的景象,只好原原本本按照父亲的告知的位置,以及路人指路的方位,总算找寻到通往家的山路。虽说景象依旧是一副无从辨别,完全陌生的模样,但那的确又是归家的道路。

如此一来,所谓凭着内心的感觉,非但没能找寻到河流的下落,也不得家的方位。或许冥冥之中枫所要寻求的事物,已经不存在于自己眼中的这个世界了。早在遥远的往昔,彼此便遭受了残忍的剥离,如今二人天各一方,枫正是隐约听见了远方传来的袅袅余音般的呼唤,往下便开启了悠长的路程。

山路如闪电般曲折蜿蜒。远远望去,寂无人烟,多少令人徒生退意。但枫还是走了下去,仿佛在追寻某种遥不可及的宝藏。怀以寻宝的孩童时的天真,一旦走入理智的成熟的冷酷,宝藏也会随之消遁,残酷的是,作为寻宝路上那份冒险所给予的激情,如今也变得无迹可寻。不再寻宝,究竟是因为知晓了宝藏只是儿时无形无影的遐想呢?还是对一无所获的冒险的每日感到厌倦了呢?想着这样无聊至极的事情,她踢开脚下的石子,像曾经在池塘边投掷石块时的心境一致。有所不同的是:虽说还是磕磕绊绊,自己好歹算是摸索着生命的意义。

然而,与故乡亲人般久别重逢的感动,似乎遭到了故乡的疏远的冷落,四处弥漫的是陌生的味道,而那之中,枫未能拾回任何蛛丝马迹的记忆的熟识。是源源本本就是这副模样呢?还是新修的建筑后来居上?总之,车道上一如既往的硝烟,公园中淋浴着朝阳银光闪闪的梧桐树,电波塔上纵横交贯的电线,以及碧空如洗的清澈的蓝天下,新绿尽然的群山,这些,似乎与东京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反倒车站里的人影少得可怜,孤独的感觉来得更强烈了。或许这是自己儿时对故乡不辞而别的惩罚,所以如今即便是重逢,彼此也难以坦诚相见吧。

要唤醒昔日的友情,最好是置身于往日居住的房子,枫寻着乡道奔波了好一会扔毫无进展,在夏日的炙热的拷问下,还是想起父亲告知的,他早已将从前的住宅抛售了,临走前她问过父亲,自己也已是知道这件事情了,所以此番动身前往所谓往日居住之处,反倒显得自己的拗劲,又或是,自己不愿接受这样事实。

那明明是自己出生的地方。

现在,院落里传来孩童的欢笑声,新主人手持水壶,在庭院中专注地修剪花木,似乎从未察觉到她的存在。那些孩子的笑声纯真而肆意,他们的喜怒哀乐,自然而然地在这个家中流淌。

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从始至终也没注意到在围墙外枫的存在,而枫脑海中所称呼的新主人,或许在这里扎根了已有十年,比之自己短短几年留守的时光,这片土地早已忘却了自己吧。

枫拨开前院耸立的南天竹,叶片宽厚,宛如门神拦路。地上满是落下的籽实,碾在脚底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徘徊户外时,枫瞥见墙壁上钉着一沓招贴,上面写着:招长短期晒谷工人,年龄不限,儿童老人皆可,无需经验,日薪一千円。

铁钉锈迹斑斑,招贴似乎久无人问津,新帖覆旧贴,被烈阳晒得滚烫,泛出铜古的色彩,犹如岁月流转中终始若一的痕迹。

蝉虫悠悠鸣叫,自庭院蔓延至远方无垠的田园,田间,成群的麻雀低飞往来,光明正大啄食着庄稼。

步入庭院,能看见老婆婆做着晒稻子的农活。那是用一根长绳绑在庭院两边的树干,然后将收割后的稻穗挂在架子,一道道密密麻麻的稻穗沉浸在日光中不时隐隐闪烁,又松懒地随风翻滚一圈,远处看来,仿若迎风荡漾的柳絮。

老婆婆佝偻着背,似乎因为眼花,没有看清枫的模样,甚至误以为是家中人,反而露出慈祥的笑容。而迎面道来的新主人,倒显得有些吃惊。

枫贸然闯了进去,新主人也没有驱赶,反倒热情洋溢地应邀她留下。

房间堆满了陈旧的家具,漏水的屋檐再三修补,密密麻麻都是木板的钉痕。渡过廊道,一位像流浪儿一样瘦骨伶仃的老爷子躺在藤条摇椅上一动不动,又似是在安详地闭目养神,沉浸在某种不可思议的幸福。

给自己引路的人应该是老爷子的儿郎,男人一步三回头,怕枫落下,作为跟路人的枫从容自如地前行,反倒引路人显得亦步亦趋。那时,男人伸出黑黝黝的双手想要带枫去茶室,枫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吧?」

「从东京过来的。就在昨夜落脚。」

「东京。东京是日本的首都吧?」

枫对男人的话无言以对。

「真是不好意思,让小姐您远道而来,这穷山僻壤什么都比不上东京吧。」

枫有些难为情直言告诉他这是自己的故乡。

男人的这番敬语,想必是几经斟酌方得如此精妙。和旅馆那些本地的来客一样,男人说着当地传统的方言,用词对事一概粗俗浅薄,可言及他人,又会变作敬语。这点较之东京语的恭敬尤胜一筹。

「没有这么夸张,阳日很毒这点倒是属实。」

「日阳?你说的是太阳吧?太阳对身体大为有益。晒谷子的日子可少不了太阳呢。」

枫不会用当地的方言做回应,却奇异地通晓他们的话语,了然于心,它们讲述的话,枫都能够听懂。这大概也是枫出生这儿而后背井离乡去了东京生活的缘故。

在儿时记忆的客房,男主人讲起了自己的身世:从遥远的北国迁徙到南下,在此居住近约十年了。

枫感到不可思议,男人的行为举止,俨然是一副老气横秋当地人的模样,加之浓厚的方言口音,很难认为他背井离乡的身份。

这或许是流年似水生活中,不可避免浸染上的故乡的色彩。

所以相反,长久远离故乡,则会不可避免丧失自我原有的色彩。枫时时生出的怅然若失之情,其缘由兴许便于此中。

一提往事,枫便呶呶不休地追问道,男主人对北国故乡的记忆,一连串的问题宛如湖水般涌去,让人觉得无从应对的下一刻,主人竟直接坦承道自己也不太记得了,可那副安逸的神情,好似就从未追求过所谓的根源。见枫当即铁青了脸,男主人转述起父亲告知她的儿时故事。但枫的脸反之变得惨白了,男主人不知所可地解释说。

「不过,那只是无关紧要的琐事。现在即便是想起来,也会觉得不太真实。干脆任其被封存在角落好了。」

近乎不可遏制的愤怒从枫的心中瞬间高升。这时,女主人端着茶水走了进来,女主人安娴地端坐在丈夫一旁,为二人斟茶。

女主人举止从容,放下茶盘后,双手做起了针线活,看骨架的雏形颇似帽子。绵绵细长的麻线盘绕四周,看起来稍有动弹便会打结,但二人对此十分熟稔,男主人用膝盖压着麻线的尾部,绵长的麻线展开或许有几百公尺,但此刻却将咫尺之遥的夫妻二人联系在了一起。

这情景令人深感温馨,这温馨仿佛可以融化故乡冬日的酷寒。

女主人用着祥和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客人,露出浅浅微笑,明明三人分别相对而坐,枫却觉得夫人偎依在丈夫怀里。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夫人说话了,声音是端丽动听,令人感到温暖的。方才愤怒的力量陡然消散了。

「不可以说那样的话。那些再过微不足道的,也是我们携手的,属于彼此的时光,仿佛永恒的时光哟!小姐呀,我们正是靠着那些记忆,那些蛛丝马迹留有的余温,视作珍宝,活到了现在,也要向后活下去。

枫震惊于女主人这番毫无遮拦的真切的表白。她想要说些什么,话语却被哽塞在喉,反驳和认同两者的话语都无法出口,每况愈下,最后竟逃出了他们的家。

「或许,打从最初那就是可有可无,无关紧要的事情吧。环绕在我周身的这个世界,本就是没有意义的冷漠的世界。」

这样的话语从她的脑海中宛若刀光一闪而逝,本想着危险理应离去,有所缓醒的心灵却开始哀恸哭泣着,原来刀刃只是刺入了身躯才隐没了刀身。枫压抑着内心的悲恸,不愿将脑海的话说出口。然而身体却好似万痛在身,拖曳着步伐,摇摇晃晃地走在回旅馆的路上。

回家的路上,枫又一次迷路了。

夕暮时分,远方重山的天际被染成暗红,夕阳的余光透过血块般层叠的云隙,无声倾泻,如同被剖开的鲜血沿裂缝渗出。暮色悄然涂抹,印刻出一个个诡异的人的影子。影子追踪似地跟在人的身后,是无论如何也不可摆脱的。然而只是背影,人们无知无觉地朝前一味的走着。枫每每回头,恐怖之情便会从心底喷涌而出。

毕竟天色渐晚,何况身处不识之地,辽阔的田地也总觉危机四伏,枫也不再顾虑,发现了一座神社,向旅馆通去电话,她决定乘车返回。站在鸟居下的阶梯旁,枫想起方才自己对着故土毫不留情说出不识之地的词语,望着本殿,她喃喃又如此重复了一遍,不过现在,她倒觉得这个词语形容得令人亲切。

步入参道,四周寂然无声,大殿沉浸在夕阳余晖的哀婉之中,自木檐下投出斜长的暗影影。由此,殿内的景象朦朦胧胧,其飘渺之感宛如一座空中浮楼,缥缈不定,然而近观,它腐朽凋零的模样昭示它恒古不变地屹立于此不知有多少悠远岁月了。

跨过玄关,殿内的景物渐渐清晰,枫在手水舍简单净手,缓步经过狛犬,脱下鞋履,踏过神门,足音在草席上轻响,一步步如亲吻大地,烘托出神社独有的温馨且神圣的氛围。

祭坛后面有一巨大的木质壁画,浮雕着龙神自天宫降临,与人间女子初次相会的场景。女子身为巫女,那夜月上中天,举头望明月,瞥见万千喜鹊织成的天桥,龙神凌立桥上,二人目光交汇,或许相见第一眼,就爱上了对方。

这是枫儿时常听祖母讲述的故乡龙神传说。远在古昔,龙神遣使者下凡,以听取民间的心愿,然而明知作为神明的使者,却犯下与凡人染指情愫的禁忌,最终遭到了天罚和诅咒。

天罚之重,使者被永远被禁锢在人间,不再得享天界的尊荣,更为悲惨的是,而今而后,天神的诅咒令其所爱之人,无论生前或死后,必定在悲惨与不幸中轮回,生生死死,且不容二人再度相逢,此后,滞留人间的使者,永生不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恋人一次次陨落,无力挽回。

如今修建于此的神社,每逢文月二十九日,七夕之夜,便举办祭典,以望使者能够与恋人重逢,二来,是祈求上天的宽恕,让二人摆脱轮回的束缚,得以相聚。

第二幅壁画描绘则是二人的重逢,千千万万的喜鹊在搭起通往银河的天桥,二人踏桥而行,凌云相对,昔日二人天各一方,此时眼见近在咫尺,这又或许二人心始终一线相连吧!所以无论彼此相距多么遥远,心中的鹊桥始终更古伫立,如此,彼此的心意是始终相通的,此刻,不过是虚幻化为真实,真实凝成挚爱。衬着月上中天,银辉散漫整副壁画,栩栩如生,就要自画中脱出,仿佛呼之欲出,印人眼帘,

虽说只是传说,然而作为人,一旦遭逢不幸连绵的欺压至了不复堪命的地步,多少也会相信这样的传说吧,所以才会来到这儿的神社,每日惶恐不安地前来参拜,以望上天的宽恕。

无法想象那样的心情,毕竟,连自己所背负的罪孽为何都无从记起,或许这又正是自己不幸的根源所在,所以不知罪孽的自己,往下如何忏悔,那都是虚情假意,永远得不到赎罪吧?

这个念头滑过脑海,枫失笑出声。她从未邂逅过传说中的神明使者,这一切不过是无稽的幻想罢了。只是笑声一止,寂寥之感随即袭来。是要驱散,却怎么也不能学着刚才那般聊以自慰地笑出声了。

被山岳遮挡的余晖,在离去时不忍地为神社罩上了一片阴影。鸟居前后,俨如化作了光与暗的分界线。不过现在神社境内出现的光芒,是前来参拜者眼中闪烁的泪光。

拜殿正面,香火钱箱锈迹斑斑,枫伫立远望,神社境内不见神子,在拜殿仍有前来祷告的人。可既然神子不在身边,诉说的心愿,能否传达到神明的耳边,是件值得怀疑的事情。

其后,参拜者们将各自的心愿写在祈愿纸签,挂在拜神道旁的樱花树,系满祈愿纸签的樱花树硕果累累,祈求伴着果实,日日夜夜等待龙神的降临,虽说果实会随之时间凋零,但究极祈愿本身,是历经万千风雨不会变化的。这固然是心愿的真挚,但或许又是祈愿本身没有被实现。

其中,包括梦想成真,枫看来不过是童谣般虚幻的故事,她理解那是虚假的。但在这神社,参拜者纷至沓来,不曾断绝地在这儿许愿。毕竟这儿确实流传有龙深的传说,看来人们对此深信不疑。

但在其中,究竟有多少愿望被祈求过呢?又有多少心愿实现了呢?

枫摸索了裤裙,恰好有足够香火钱,她也学着参拜的人赛钱,却没有诉说自己的心愿,并非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关于这点枫也想不明白,只是执拗的内心一味将心愿藏掖着,不愿出口。

枫缓步走下石阶,在那儿,前来接送的汽车已经抵达。回首望去,枫仿佛望见白光自神社忽隐忽现,仿若龙神降临的征兆。

汽车又一次飞驰,像是猛鸷俯冲似地略过平原,掀起的劲风,几乎将路边花草悉数摧折。

司机断续的闲谈,女佣轻声的关切,蝉鸣连绵不绝,这些宛如故乡的摇篮曲,似乎唤醒了枫残存的血脉,她昔日理智上的防备,也都渐渐融化于这温情之中,她几度昏昏欲睡额头倚着车窗,摇摇欲坠之际,最终被女佣在了怀中,安然入睡了,女佣也仿佛回忆起自己的孩子,一躺一靠,二人沉入梦乡,或许在那里,枫能重拾儿时故乡的记忆吧。

不知何时,车窗外激流般的景象停滞下来,枫摇下车窗,香火以及种种浓烈的异味扑鼻而来,掺杂灰烬的残骸味。她发现狭窄的山路上变得拥堵不堪。车前车后,都是同为黑色漆面的汽车,日暮的余晖,历经车身过后,又朝四面折射去了,虽说亮度远不及正午那般光耀,可枫却觉其刺目,眯紧着眼。

枫看见了,路远处的领头车,那儿的风之中似乎夹杂着白物,正朝此处吹来,白物零零星星,数量却愈发加倍,漫天纷飞的白物看似颇为柔软,然而一旦落入路旁的田埂中便即刻消逝了。

风抵达了,挟来的白物印刻在前车窗,因风势一时不能摆脱,枫仔细一看,才知那是百合花瓣。

原来大家驶进了送葬的车队。或许同为黑色的车漆,车队也误以为是同伴,最初也就没有拦下,不过就方才司机粗暴地按了喇叭,想必已漏出马脚了吧?

只是单行道的路,已经不具有折回的可能了。何况想要通往旅馆,此处正是必经之路,作为局外的车只好像蠕动的虫儿般,跟随在前车尾。车子受着首尾夹击之攻势,一时半会是无法脱离车队的了。百合花瓣近乎覆盖玻璃时,司机才开启了雨刷,然而浸洗过的玻璃上,花痕比之最初更要历历在目了。

据司机讲到,它最初就发现了送葬的车队,决定加速越过它们,本想着已经逃出这样的危境,不料到了去往旅馆的最后一个出口时,它们竟如同凭空出现般等候在前方。

放眼此时,等的时间长了,车上的女佣也渐渐烦躁起来,不做说明地摇下车窗,去听听那无从理解的念经,脸也几乎是趴在车窗,任由百合花瓣如细雨般从脸颊淋漓而下。

枫反倒保持着严肃,在一旁正襟危坐,一直不敢轻易发言,然而那花瓣一旦吹了进来,枫便惊觉浑身正不住哆嗦,她命令女佣关上车窗。然而,念经声无以阻隔,仍清晰可闻。这让枫附着恐怖地问道。

「不能快些吗?」

女佣此时似乎有些晕车,司机也未回答,只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大概对此无能为力。女佣也觉得念经的重音有些可怕,说道

「不过,半路撞上葬礼真是不吉利。」

不知司机误以为这是在指责的意味,它那小心翼翼的目光有一时的确是投去了车内后视镜片。收回目光时,回答说

「一点也没有。这是村子常有的事情。」

道路终于疏通的时候,暮色已是苍茫,像是受葬礼那浓烈的气味压制久久,司机瞄准了超车的缝隙,顺溜地驾车驶入另道,随即加速,气势汹汹地甩开了葬礼车队。司机的头不时探向后视镜,仿佛有些担忧葬礼车队是否会再次追上。

抵达旅馆后,已不见彼此最初严肃的模样,本想着事情就此走向忘却,站在玄关处的枫却发现随从的女佣迟迟没有出现,似乎仍有事留在外头。正是踟蹰时,门外传来了女佣嗫嚅般的呼唤。

女佣见前来的自己服侍的小姐,脸颊变变得赤红,神情惊歉交加,有所告知出自己的难为情,其呼唤声变得更是微弱,然而只要倾听,枫还是听见了,女佣拜托她能否取些报纸来,用火燃尽,将灰烬撒在障子前的石阶上。如此这般的仪式后,方能入内。

枫虽不解其意,仍然照做。燃烧的火光映照在夜色中,映得女佣的脸色忽明忽暗。她低声呢喃着故乡的古老祷词,眉宇间前所未有的严肃。枫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向女佣询问,才知这是故乡特有报丧的仪式。那样做是为了辟邪。

莫非方才死亡的气息追击到了这儿吗?枫陡然感受到某种威胁,刹那间,全身战栗了。

不过在仪式后,女佣很快恢复到平素的神态,再谈仪式时,已远不及最初严肃,是一如既往欢快的语调,说着叨唠话,在旅馆里踱来踱去,又像往时例行公事那般干起杂务了。

枫却仍深陷于某种威胁的气味,伫立久久不得动弹,举目远眺仍在残喘的夕阳,渐次坠入了夜的帷幕,一度光耀的太阳的英姿受黑夜的威迫即刻败阵下来,已不复再见。但谁都坚信,光明会从翌日的侵晨再度复苏,驱散我们不愿相视过久的黑暗。可值得疑问需要给予深究的是,夜的静谧给予我们无形威胁的恐惧,其来源究竟何从何来?

故乡的龙神传说也好,为祛病而祈祷也罢,乃至方才的报丧仪式,放至今时今日,固然显得荒诞不经,教人不可理喻。但是,枫在这些迷信中,能够窥见故乡之人对生的挽留,对死的敬畏是那样深情,令人动容,单论这种情感,终究是可供人谅解的。

不虞送葬之事,彼此有说有笑的表情于今晚似乎显得有些僵硬。向来有些挑食的枫,今夜更是毫无食欲。不过是主人劝说着怎么也应该吃些食物充饥。枫对眼下的状况有着敏锐的察觉,却理不清其中发生的动机,也对自己没有食欲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

传言,即便作为人遭逢何等不堪忍受的悲痛,想做到绝食,也需付诸极大的决心和毅力,然而此时此刻,自己确确实实是对什么都难以下咽,也没有了对饥饿的感知,可对枫而言,叩问心扉,对今日的葬礼,她并未感到任何悲痛之情,只是那茫然的心绪化作了不知名的恐惧,潜行在全身的个个角落,将那无时无刻不是欲壑难填的肉体,追逼去了某个角落再也缄口不言。

在枫心猿意马之际,和室内已相当清静,只剩女佣独自一人清理着茶桌,女佣不时朝自己窥探而来,恐怕是想要打扫那张坐垫吧。女佣究竟是以何种观念开袋方才报丧的仪式呢?猎奇的欲望固然强烈,枫却觉得不好开口,即便与女佣近在咫尺的距离,询问的话语却堵在喉间。探见枫的脸色不住地变换,女佣似乎也有所意识,见枫终于有所行动,女佣一溜烟逃得不知去向了。

枫追到了外头,发现玄关处已不见灰烬的痕迹。佛壇燃有新香火,大概是女佣刚刚新添上去的吧。莫非女佣的不安也和自己一样,仍在心中流转无法驱散吗?

这不是枫头一次遇见葬礼,甚者在儿时,她便出席过形形色色的葬礼,在葬礼上,她遇到死者的亲人们哭红了脸,即便是往日本性如何顽皮的孩子,在仪式上却是始终如一庄严的神情,不敢轻举妄动。然而,枫无心怀念死者,也做不到哀悼。更多的时候,即便是在灵前献花和上香,她也从未记住过棺椁里死者的面相,就那样每每出席家族的葬礼,尔后又每每忘却曾在生的世界乘风破浪的死者的存在。如今,是谁故去,如何故去,只是故去,对枫而言已是无足轻重的人之常情,然而随死者带来的气味,却是阴魂不散的。

死亡是否仍在跟踪追击,似乎是我们怎样也无法防备之事。又一次亲眼目睹了人的离世,枫将这话于心中重复再三,依旧感受不到人的分量,然而,那股逐渐凝聚的恐惧却愈发真实,行将成形了。

晚间,山麓下起了细雨,雨丝在夜色中织出一层轻薄的幕布。独自坐在房中的枫,望向窗外,雨脚似将横扫而来。

永别儿时的家,如今回到了旅馆,恐怕今后也不会再去往了吧,因为那已经不是自己的家了,也许就连此处也已经不是儿时记忆中的故乡,它们都失去了枫继续留待的理由。承载童年的回忆的故乡,化作幻影的泡沫,远在东京的时候,它仍四散着不薄的光芒,可即便不动身触碰,故乡仍会在山峦环绕浓绿的映衬下,缓缓而静静地腐朽吧。

根源逃遁而去,返乡的意义一命呜呼,最初发生的时候,枫还不愿领会其中将会带来何种意味,或是说,她长久压抑着理性使其迟钝的抵抗,在遭逢葬礼的死亡后当即溃散,今夜即便装作不以为意,将之一笑置之,那都将成为内心哭泣的牵强的伪装。那些人们业已遗忘的不幸,埋藏在心底的不堪回首的记忆,是否都会在夜的镜面下重现,被过去的悲痛所复仇呢?

一旦长大,不明之事骤然增多了,比之儿时,如今眼界虽广,但正因如此,反而愈发困惑,不明白更多事。就连儿时认为活着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竟也会随年龄的增长,开始变得不明不白,甚至频频觉得现状无从下手,游离于犹豫不决间,心绪飘摇不定。更多更多,那个儿时无比温柔的世界,现如今只一味沉默,突显其无比的冷漠。

正当枫正万念俱灰时,女佣送来了学校的制服,见主人一言不发,悄然离开了。即便没有特意看去,制服上的纽扣晃荡出小小不然的光芒却在四散飞溅,行将冰封的理智,历经现世命运玩弄一般的奇迹显灵,又再度死灰复燃。这将要复苏的理智对枫而言就是这样的存在,它的复燃,会不会遭来又一次的不幸呢。对转学的期盼,枫这次多多少少不再那么激昂了。

夜晚无声地迫近,有所察觉时,今夏已被夜色的晦暗裹挟,成了漆黑的一片,枫和往常一样不愿过早的入睡,她推开障子,迎着夏夜不时吹来的凉风,仰望天空,她震惊了。目之所及的夜空,到处都闪烁着十年来自己首次遇见的,因为城市过于拥挤,被永不停歇的霓虹灯光覆压而无法欣赏的星光。枫的心中涌现出一股痛苦的热流。令人深感的悲伤没有缘由底突兀袭来,或许是受这令人怀念又深感壮观的无垠星空,以及永不止歇的夏夜凉风,于是内心也想脱离肉身,朝那耀眼的银河飘去吧。星光如此明丽是因为夜幕幽邃的反衬,在明日的曙光尚未抵达,未来持续迫近的暗无天日的每日中,枫又一次被这光芒所打动,得到了片刻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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