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小说,两日一更。
那些光怪陆离的儿童故事,催人泪下的影视剧,自孩提时我便为之神往,也能身临其境,故事中各种旷古奇闻之丰富,实在动人心魄,令儿时的我不胜感慨。
久而久之,那未经世事濡染的幼小的心灵,就此在虚幻无实的故事中生根发芽,然另一面,肉体却囚禁于现实不能自拔。所以,当我领悟所谓故事,不过是虚假一物,实在是一时让我难以接受。
好比意识到圣诞老人为他人所假饰,王子与公主也属凭空捏造,那一瞬,昔日真切映入我眼帘的那些,魔法与勇气便就此烟消云散,不再复存了。
诚然,作为一个二十三岁的教师,在这儿高谈虚论不免显出我有些神经质,有疑审查我师资师德是否健全。纵使如此,我仍死不甘心地想获悉:究竟是何时何地,不再相信圣诞老人了呢?
正当我将写下的这些话复述再三,这时,同事打断了我的思绪。
「早上好,今天可真早呀。」
「习惯了。」
「今天可要上一天哟,真他妈累。」
「放工后去哪儿happy一下吧!」
「好,老地方。」
我们说着粗鄙的话语,一会悲愤填膺批判世道诸多艰辛之处,一会谈笑风生地商讨下班去哪儿潇洒。自不待言,彼此言谈之间,是没有我所记述的这般陈词滥调,进一步说,更无什么推心置腹的可能。
正如我现在以同事,以及往下用同学,朋友此类称呼,笼统代之所有人,毕竟,我认为往后彼此绝无任何交集之处。哪怕我在文章冠以真名,恐怕大家不就而后便会忘却了吧。哪怕是作者我,或许也会在读者通览下一刻便惨遭遗忘。
退一步说,彼此相处几年,我却全然不知对方的电话,住址,乃至一分一毫的身世,他人不愿透露,而我也不敢轻易询问,关系就此在流年似水中如悬崖两岸恒古不变的了,细细的桥梁固然能去往彼此,可稍之不慎,桥梁便会分崩离析,友谊就此一刀两断,跌落深渊。
但是今日,我倒突发奇想,要是我这时一本正经地询问我的疑惑:为什么圣诞老人不会出现呀?但他人恐怕一概觉得我犯了什么疯癫的病症。就此以后,成了人人避之若浼的怪人。
现实就是现实,世界一成不变。我走出办公室,心中不由如此思忖。故事也罢,影视剧也罢,那种催人泪下的台词,放置现实中,难免招人笑话了。推心置腹,只会落得自讨苦吃的下场呀!
就如我授课的讲义那样,这般历史上的种种事迹,在现实中是否真的有用武之地么?在学生们万目睽睽之下,要是我忽而吟诵和歌一首:人世哀苦本居多!学生们也会觉得我疯了吧。反而说一声「我草。」能换来学生们喝倒彩。
这倒让我回忆起文化祭典,话剧部员们在表演上又是慷慨陈词,又是长歌当哭。依我看来,那场表演多少灌注了他们真挚的心血,然而台下的观众或漫不经心,或掩口暗笑。不由让我心生感慨:这个世界是不存在悲伤的事情的。较之感情,人们更喜欢舞蹈部的表演,个个卖弄风情的舞姿,赢得一片芳心。
由此,肉体沉溺于现实乐不可支,唯独心灵徘徊歧路,做着垂死挣扎的徒劳之工,恐怕,唯有当我写下的说辞也充斥秽言污语,方可真正作为现实一方的人,坦然度日吧。
想要堕落。
今日就那样恍惚地度过了,同学们的身影于脑海中,忽而浮现,旋即便沉没了,回忆正如潮水般涌来,尔而不停流逝,宛如打湿了脚裸,有所感知的时候,已不见潮水,唯自我独留于荒凉岑寂的滩头。聆听远海涛声,回忆伴以浪潮飘荡,就这样,一切又回到了记忆之中。
傍晚下班,食堂人潮如海,在众多学生中,我这个教师便显得格格不入了。学校优待教师,不必排队和付钱,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特权,此时此刻,我由衷感到当上教师是我一生的荣幸。教书育人,此类雄心壮志难免居于后位了。
校方安排衣食住行,虽薪水寥寥无几,但也未有过多开支,得过且过的心态伴随时光一复一日。不知怎的,对钱财即物质,我逐渐失却了执着追求之心,便是被类似侘寂隐居之人,可要是富豪玩弄人心,于街头抛洒钞票,我定然是首个毫无顾忌跪下的。
于是我明白了,之所以对物质的释怀,兴许缘于我的无能为力,对苦苦追求的东西长久不得触及,难免催生落败者的意味。
但权利也好,物质也罢,它们于我眼中宛如某种可怖之物,浅浅一望固然迷惑人心,如愿以偿或许也会落得悲惨的下场。
世上追名逐利的人不胜其数,于我身边的亲朋好友大多同样如此,彼此谈论今后的志向,无一不如此。但任由我追根刨底,一概为了日后安稳的日子,以及足足有余的财力物力。
可比之这些实实在在的有形之物,我或许更希望某种幻想被诉出于口,比如,梦想,比如真正想要的东西。我知道这些不过是大发谬论,但远在儿时,我却对此心往神驰。
「起床、吃饭、睡觉,仅仅为了这样活着的人生,我可不想要。那样活着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儿时的我由衷感慨,那时母亲惊愕地望着我,得亏童言无忌,免了呵斥。
但以上的这种念头,却如病症般阴魂不散,时至今日,我有时也如旧病复发如此思忖。
但我之所以当上教师,每日含辛茹苦念着死板的课文,就是为了生计呀!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了么?真令人费解。
不知何时,梦想与现实渐行渐远,待有所察觉,二者竟已然天各一方,如是继续前行,必然舍弃一方,啊,所以此时的我才徘徊不前吧。但这种对某物将会失落的预感,实在是撴住步伐,我步履维艰,因没有挣脱之念头。
或许,年轻的一切束缚,待老年的智慧如秋叶般落在眉间,束缚便不再称作束缚,成为自我存在的一部分吧。但就此情此景,我却为某种茫然若失之感惶恐不安,那种温热的情绪自心间渐次消散,继而又有什么在指间悄无声息的流逝之感,至今为止仍在持续,恐将从今以后更要蔓延。
我必然是得某种恶病,比方世人称之的抑郁症,又因为是教师,故也称作文青病,所以才一味自顾自地在这儿故作感伤吧!世上有多少命途多舛的不幸儿呀,每日有多少人不幸死于非命呀。
而我却如此萎糜不振,真是不可饶恕的一名罪人。恳求一命抵一命,以我愚陋的人生换取他人的光辉,一来死得其所,人人皆大欢喜,真是个十全十美的法子!
我是得病了,也必须相信这是病,我要作为一个病人留在人间。如此这般,现实的一切宛如痊愈可供谅解。
今夜是如一的岑寂。我独居于出租屋,正与各种各样的昆虫抓迷藏。一来不希望看见他们,二来也希望他们不要发现我。如此,营营逐逐,还别有一番风趣可闻。
下班仅有的时间应当显得分外宝贵,而我却不知该做些什么,不得为此煞费苦心思考,就此虚度了许多光阴,沦落至一事无成的惨境,如此,反倒自责不懂惜阴。但归根结底,我对时间视如千金,这点不容置疑。
「好,老地方。」
本应一块逍遥的同事也突发急事而爽约了,据谣言,他妻子管教之严堪称奴主关系。
无妨!不辞而别乃是人情世故之常态。我自谦自我孑然一身,故而不具被他者抛弃的资格。此处不留人,自有留爷处!然而,在芸芸众生之中,我却感有世界唯我的岑寂之情。
「今晚可以玩。」这时,同学在群聊捎来这样一句话。
他的意思大概是今天有时间一起玩电子游戏了。但字词如此简短,真叫人觉得他冷心冷面。什么叫可以玩?总有一种高高在上之感啊?是我神经过敏的吧。
总之,先启动游戏为好。不然他们便会叫唤别人了,我深记曾有一度稍微迟了赴约,不料便无我容身之地了,那时我佯装微笑,但下一刻便落荒而逃。真是可怕。所以此时,如此万幸得到他人的硬要,我本就该感激涕零才为正确吧!再快些,再快些!
「好,我准备好了。开始吧。」
「啊,父母在呀。好的好的,今天就这样玩…」
不知怎的,今夜的游戏显得极其安静。只有我一人开启语音,又不堪忍受安静的氛围,只得在一旁自言自语。捡到什么武器啦,开出什么资源啦。我一一大声详尽讲述,可现场依旧是鸦雀无声,不由让我心生羞愧,仿佛作为小丑的独角戏遭人冷落了。
但其实事出有因,同学家里管教严苛,父母在家的日子里,能浅浅玩游戏便不是走运,即便是开启语音,那也是相当谨慎低微,反而有话不能说,有事不能讲,让人苦不堪言哩。
然而我亲眼所见,彼此仿佛正渐行渐远,明明在大学时候你我畅所欲言,无所忌讳。那样快乐的时光何时何地消失不见了呢?真叫人心痛。
「今天就这样吧。」
一小时后,三人便下网了。对于他们究竟是尽欢而散或是不欢而散,关乎这点虽不得而知,可就自我而言,我只觉无比空虚。
有的是为了明日的工作,有的是为了考试。总而言之,那在不久将来分路扬镳之道口,似乎已然浮现于眼前了。
会发生什么吗,或许正在发生着什么,从很久以前,就已经相遇交谈,但是再往前,就没有了。在制约之中,羁绊逐渐加深,但是,唯独没有未来,因为各种理由失去了未来,又或许自开始便没有吧。
然而,一切都情有可原。即便万千人与我擦肩而过,分手离别,只有自我记忆,能够连接未来。那种,带着无底的、飘忽不定的感觉。
文章落笔虽是这般模样,但繁多的修饰或许比不上真挚朴素的一句哭喊。
「看着周围人一个个成为大人发生改变。我寂寞得快要窒息」
难道我就没有长大吗。若真是如此,我又该如何,何时能长大呢?任凭年复一年光阴流水逝去,我便能长大成人了吗。还是说必须做什么相当的成就,那可真是永无成人之日哟!
然而,冥冥之中我却抗拒长大成人,或许这点至今未散,但这份童心未泯却因年龄添有几分滑稽之感,亦或许称作近乎可笑自欺欺人的表现吧?
但在儿时,我确确实实厌恶那些循规蹈矩、老成持重的大人,也从未想成为无聊透顶的人,也对社会嗤之以鼻,只是光阴荏苒,不问情愿,终有一日我不得不迎接它的到来。可往往这一日不会猝尔降临,而是在悄无声息中渐次转变,在那个有朝一日回忆起孩童时光并为之怀念时,恐怕自己已经身处在成人的世界了。
现在会是这样时候吗?
实不相瞒,我得到这份工作无谓幸运是否,也无谓努力的结果。一言以敝,只是たまたまの結果。表面来看,教师一词多么光宗耀祖呀,实则不然,不过是我方大学与企业达成合作协议,之所以招聘我,并非看重学历等等资质,犯罪,违反史这些他们一概不过问。于是,我就这么名正言顺成了教师啦。但我可没有不良风俗哦,这点我得再三保证。
我自知这份工作的真实丑陋之处,所以每当遇及他人的询问我一概闭口不谈。然而,这种侥幸来得的工作,宛如被路人收养的落水狗,虽获来的仍是别处的流浪之所,但身处艰难的世道,我仍心存感恩啊!
所以,我还向同学们力荐。
「想不想要找一个轻松的工作呀?」
多么可恶的粉饰啊,说出这句话真教我于心有愧。然而,不料他竟急匆匆接连追问。
「啊?」「什么意思??」「你找到工作了???」
问号如此之多,不知他疑鬼疑神些什么?但急切言词之间充斥某种不安的心理。更有甚者,险些就要将「背信弃义」脱口而出了。啊,莫非在我们每日一同醉生梦死的游戏作乐之中,曾许诺下「一起混吃等死。」这般誓言吗。是我没能遵守,还请原谅!
恐惧拂如难去,致使我下意识撒谎了。
「没有,我一个朋友向我推荐了教师的工作,我听来觉得很适合你们考公考研的,毕竟假期有多,闲暇自不待言,而且免去面试诸多麻烦,所以我推荐一下,我也打算尝试参加。但是,工资自然也是少得可怜。」(真实对话请省去修饰词。)
我呶呶不休,不得以为一个谎言增添上另一个谎言,往下,我还得为说得天衣无缝而继续撒谎不断。真是狼狈不堪。每况愈下,我竟有了要将他人拽下悬崖之感,真可谓卑鄙小人。
所幸,同学仍半信半疑,不住追问,到了最后便了无音讯,这真是万幸所在。但最初开始,我不过只是想推荐,这是因为善心么?可到了最后却好心做了驴肝肺,或我本就是狼心狗肺吧。多么令人啼笑皆非呢!
这么波折下来,时间已近深夜,我深感无力,上文所见我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但更多时候并非如此。只是每当与人相处,不可避免演变至此罢了。
与人的相处,待以分寸的态度,插科打诨,故作姿态,久而久之,真实的自我也难免遭受潜移默化地扭曲。真实的自我去了哪儿呢?
我还是我吗?
但一将心存目想,大多事情都不必忧虑,不必担忧,过去不复存在,未来太过遥远,仅存当下寥寥无几的时光,稍有不慎,便白白渡过了。
今夜难以入眠,即便周遭污七八糟,不堪入目,然窗外,皎月如日悬于中天,动人心魂,银辉散落人间,濡染其中,仿若获致上天的恩泽之露,真想月光捧在手心,一饮而尽,如此这般,或能净化我丑陋不堪的肉体吧。
辗转反侧,思绪起伏,然所思之物,大多不会在现世显现,唯有在梦中方可存续的事物,于我脑海中,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执着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苦苦追求却一无所获,我终于感到些许疲惫,就要回归梦乡了。
与其永远痛苦下去,不如就此长眠不醒,渴求睡眠,渴求梦境,是身体在渴求,还是精神、内心在欲念休息呢…
侵晨未至,鸣啭之音率先传入耳畔,那是什么鸟呢?虽未可知,但其婉转的音调多少为这幽寂的居所增添了生机。
起身的恍惚之中,竟也觉周身这脏兮兮的景象风光如画,简朴之中别有一番风雅之趣味。学校位于乡下,竹篱笆,石阶,青苔这些在城市寥寥景致,在这儿倒随处可见。可一旦有所清醒,那种侘寂之感便荡然无存了。
但今日还要返工上班,在这儿触景生情可谓滑稽至极。可出勤的路上,途经荒废的庭院,亲眼所见许多野花开始含苞欲放,加之暖洋洋的夏侯天气,现世也都显出一派生机勃勃的风光。我竟心生流连忘返之情,不愿上班,也不愿回去,渴望就这一刻的时间能够冻结。
好一个多愁善感啊。放在一个正常人,花花草草理应累见不鲜,不会有什么感慨可言。我心底在想些什么呢?或只因自我不忍心中孤寂,遂欲与山水作伴聊以自慰,可万物只待以渊默,终究是徒增感伤。一如此刻用着乱糟糟的说辞,也仿若是为自我遮掩,然欲盖拟彰…
但有时一股奇妙的感觉自心底一闪而过,不知不觉间,自己竟想要抓住,却又落空。嗯,就是这般感觉,单凭话语难以讲述。
途径村庄,不必花费多少时间,学校渐渐浮现在路坡顶上。虽按大道径直前行最省时省力,但车道上烟尘滚滚的,加之行人寥寥无几,于是我拐入村庄里巷。
村庄村庄的这么说,但今时今日,村庄也与城市相去无几,之所以我仍冠以村庄一词,实不相瞒,这儿其实是我的故乡。
我出生于此,但早在年幼无知的年纪,举家便遥遥移徙去了城市。如今自然也与父母天各一方,很少见面,也无见面的念头。
但退一步说,本应就此长居于城市的我,却因这份工作,阴差阳错地重返故里,真教人觉得冥冥之中蕴含某种命运的力量呢。
话虽如此,我对故乡的记忆本就朦胧不清,哪怕此时身处故乡,今后或长久居住,我都未曾感到:啊,这是我的故乡。这般温馨的感觉,故乡,明明是故乡,却又恍如未曾踏足的异乡。正如我于家下,却从未明白为何家庭。
所以,当我遇见在檐廊下怡然自乐的老人,摇荡于藤椅之中,我怎么也难以体会其中的韵味。但告老还乡啦,衣锦还乡啦,这些似乎也是举世皆知的道理。尽管此时不明这般心境,兴许有待年老便会自然获悉吧。果然心中所有不得排遣的感情,固执般的志向,也会在悄无声息中渐渐流逝而去了吗?
说得太多了。在不打住,读者就要打住咯。
穷街陋巷,排列着一家家低矮的瓦砖屋子,当然自有新建房,但为数不多。它们掩映在葱茏浓郁的绿意中。
尚且侵晨,家家户户已相继起身,耕地,洗衣服,舂米这类粗活的声音时时可闻。孩子们于上学的路上营营逐逐,嘴里叨叨着「要迟到啦要迟到啦。」这类顽皮的话语。
这情景不禁让我感到这穷山僻壤的农村中,蕴含某种强大的力量。
孩童们于我擦肩而后,余下欢快的气息流转周身,久久不散。我拐入一个又一个暗道阴沟,就快要迷路似的。不禁看了看手机,发现将近迟到了。我跑了起来。
山路七高八低,我已然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加之难辨方向,周遭的景象愈加显得陌生。我果然是迷路了。我一边看着导航,一边奔驰,不料脚下的坑洼,一下跌倒了。再度起身时,竟发现一个衣衫蓝缕的小女孩蜷缩于墙垣下,她垂着眼帘,一副如同流浪猫的模样,身子不住地瑟瑟发抖。
莫非我被当作了人贩子?那真是哭笑不得,又害怕她因恐惧失声尖叫,唤来别人的怀疑,我急于辩解,竟忘却了时间的急迫,说。
「不好意思,我只是赶路摔倒了。」
女孩不回应,我稍微清醒的再度环顾四周,发现阒无一人,只有荒草肆意蔓延,就要侵染女孩的脚裸了。再看女孩,不仅衣衫褴褛,更是骨瘦如柴,全身邋邋遢遢的。我这才注意到女孩于蜷缩之中保卫着某物,定情一看,竟是一个装着几分文的铁盘子。
这是一个乞丐。我恍然大悟。
但比之恍然,羞愧之情很快取代了当下的诸多感情。
女孩兴许是误以为我是行窃犯吧。
可哪有这么狼狈不堪的犯人呀?还以出洋相的方式登场。
女孩不曾抬头,依旧如故,防备不见消减。我不知如何是好。
在众多激涌的情绪下,落荒而逃的念头竟占据了首位。
「不好意思,我这就走。打扰你了。」
这时,女孩竟抓住了我的脚裸,那污油瘦削的手指宛如藤蔓缠住了我。力道虽小,我却不敢贸然挣脱。她说
「您是迷路了吗?」
「啊,是…是这样的。」
「您是要去哪?」
「学校,就在附近了。」
不知怎的,一方作为乞丐语气间充盈勇气之感,反倒施舍一人显得唯唯连声了。恐怕是我害怕惹是生非的缘故吧。但下一时,立场却又有所变。
「给我一百円钱,我就告诉您。」
女孩说着,话音宛如拖拽尾巴,越发低微了。我带着触摸泡沫般的感觉,连忙答应了。
「好,我现在就给你…」
闻说如此,女孩终于抬起了头。我一时惊愕不已,全身污秽不堪的女孩,她的眼目竟是纯白的,正因纯白,双眸仿佛倒映着青空。
她是一个盲人啊。
一瞬之间,太多情感难以言状地席卷全身,就如自身委身于波涛翻涌之中,水中涌动的砂石,那些不幸,伴着垂怜,于肌肤划出一道道伤痕。
「我这就扫给你,那个…」
「我没有手机。」
我多少预料如此,可身上也没有零钱。一筹莫展之下,我心生一个荒诞的想法,
「这样吧!我下午还会经过这里,那时候再见面吧。」
女孩用纯白的眼珠子打量着我,虽看不见,却让人冥冥感觉被看穿了感情。
「这可保证不了。但是…前面右转,渡过排水渠,就能到了。」
「好,谢谢你。」
本应作为施舍一方得到行乞者的感激,但我却从对方获得不亚于施惠的感恩,这让我不由说出感谢的话了。我对女孩的话深信不疑,希望彼此能够如愿赴约,任由心中萦绕纷乱的情绪,我走进黑暗的廊道,冰凉的水流沿墙垣哗哗下流,且看尽头,学校朦胧的影子已然依稀可见。
自不待言,授课时我心不在焉,脑海连连浮现女孩的音容,如此模糊的记忆,更叫我奋力浪游于记忆之海,如此,几近沉溺其中了。
但在此之前,我得拿到几分零钱,或是更多。休息时,我求助同事,说。
「有没有几块零钱,我用电子钱包跟你换。」
「零钱可没有呀,现在还有谁带现金,不过,一万円这类整钞倒是有。」
一万円么?虽面值庞大,但人对于钱绝然不会推却。何况是乞丐呢?归根结底,于我人生的观念中,千言万语抵不上一张票子,所谓感恩戴德于人,只有赂遗吧。但不知为何,给予女孩越大的金额,心中却会产生某种不安和羞愧。
「好,我现在转账…厄。」
正当我输了密码,竟弹出余额不足的提示。我羞愧不已,带着方才所有的满腔热血似沉大海。我一时哑口无言,只是默默把手中的一万円交还。
「哦?不要了吗?」
「算了,还是不用了。」
我只是嗫嚅说,不料他乘胜追击似的,连连问
「不过,你要现金做什么?」
女孩的事我自然闭口不提,不得以又撒谎了。
「有朋友办喜事,要包礼金。」
「那真是恭喜啊。」
这种客套话我听都不愿听。可眼下,对零钱一事我实在无计可施了,我心灰意冷,仿佛醉酒的人,摇摇晃晃地走在走廊,心想:怎么还没上课。但转而思之,自己是不是为这位萍水相逢之人无过兴奋?如此一想,疲劳更甚。但是,说不定其中蕴藏着我对女孩的某种期望。
「哎,我说,你知道附近有一条水道吗?」
「你是指?」
「我早晨路过那儿,看见了一个乞丐」
「安永道是吧,何止一个呢,那里简直就是乞丐帮会。」
乞丐帮会。我如此喃喃自语,回到教室。此语就如斑驳林间落下的一道阴翳,因明而显见,且随暗消遁,那么于身处黑暗的一方的我,那阴翳就尤显明晰了,仿佛续存于心底难以挥去。
话虽如此,当务之急还是零钱,但一路磕磕绊绊,尽管万元钞票倒见不少,可最终还是没能找到所谓几分零钱。真是滑稽,女孩珍而视之的,于现实一文不值,更无处寻觅。但无论如何,我都想找到几分零钱,而非万元拆票,冥冥之中,我感到那是作为我去往另一世界的许可票。
思来想去,离赴约的时间不觉间近在咫尺,故而我心中的慌忙自然愈演愈烈。在校舍和学楼东奔西跑,不料匆匆步伐中,未有留意路人,径直撞了上去,由于步伐太快,我几乎是压着那人倾倒而下。
「啊!」
两眼昏暗中,惨叫率先景象如雷般灌入耳道深处,我骤然心生惶恐。若是撞上教师,赔礼道歉倒也就此了事,但若是个女学生,便是弥天大祸了。
我急忙起身,一张姣美的音容闯入眼帘,我心想不妙,又不敢就此溜之大吉,一时竟呆呆的站在女孩身前。
可见女孩许久未站起,该不会是我撞晕了吧。但在这短暂的时间,女孩娉婷袅娜的姿态,带着大家碧玉的气质,此时一概一览无余。但与此同时,那种像儿时闯了大祸的惶恐愈甚。我多少知自知,我撞倒了一个大小姐。
我小心翼翼地想要扶起女子,然而未及身前,就被她一手甩开了。更有甚者,女孩怒目而视,一会整理裤裙,一会梳妆打扮,最后优雅地站起身,举止间都洋溢着傲娇似的,所以更添其贵女风韵。然而,女孩从始至终视我作空气。
「不好意思。」我赶忙道歉,但女孩仍一言不发,只是鼓着嘴,来回审视我的两只手掌。我这才发觉,自己手印上了女孩唇红,我顿感大事不妙,下一刻,女孩便冲道。
「变态教师!」
「喂。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什么啊,还摆出及教师的模样。衣冠禽兽。」
好一个性格刚烈的大小姐!但一再反驳之下,我的气势反而愈加奄奄,反观另一方竟更加气势凌人,每况愈下,我竟心生委屈,感觉受了人欺负一样,各种不好的预想也接连出现:要是个理事长的千金可不妙了!
「什么话呀,不过是擦到了嘴唇。」
话音刚落,女孩羞愧颤抖着全身。啊,这就是祸不单行的感觉吗?
「性骚扰!」
「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不要生气了,接下来还要上课不是吗,就要迟到咯。」我强装百般温柔地语调安慰说。言词出口,但脸色难掩狼狈之色,像是满肚苦水吐不出。
「我要去保健室。」
「哦!那么…就此。」
闻说如此,我突然释然,也为能就此脱身,却不料下一瞬就被女孩抓住了衣襟,她的气息几近扑面而来,腾绕后颈,但我全然不知所措。
女又迅速脱手。但似乎不愿就此了之,所以又喊。
「变态教师!」
「什么,什么啊。」我显得语塞。
「你怎么就这样走呀?我要你送我。不然我要告发你。」
告发我?我彻底羸弱下来了。有气无力地回应。
「这…这样吗。我知道了。」
话虽如此,可正当眼下我为几分零钱急得不可开交,又叫我遇上这么一摊麻烦事,真搅得我心绪如麻。可见女方盛气凌人,我更是无能为力了。单单为零钱一事,一路荆棘塞途,可谓险象环生。
简而言之:总觉得,已经受够了。
以上,便是我与这位大小姐的相遇。想着用如何华丽的说辞粉饰,然只是装模作样,每每与之交谈,出口的却是极其敷衍庸俗的一套说辞。毕竟,我向来独身,加上我懦弱的天性,本就不知该如何与人相处,更何况是一位大小姐呢。
然而眼下,我正是与这么一号千金独处一室。只见她大ハ字地仰卧在床,举止全然失了彼时的娴雅,这副悠闲恬然的模样,不由怀疑她是否真是受伤了。
我可不愿无事生非,正当我起身就要离开,女孩说。
「呐先生,我看你一直用手机敲个不停,是在干什么呀?」
虽冠以先生,但语气不见有对长辈的敬畏,但如此意外让人感到温馨亲近。
「哦?我在…我在…」
面对学生,我总不能将四周借钱的事说出口。但女孩这么兀然问,我一时实在猝不及防。见我一时喃喃,女孩又说。
「真是可疑呢。」
「什么呀。老师我要去讲课了,你要是请假,我可要报告给你的父母的。知道么?」
话毕,女孩的回应非但没收到,反而惹来她怒目横眉的神情,不过多亏于此,我得知自己触了荆棘。但眼见她不吵不闹,一味颤抖着身子,仿佛也自有一份难堪不可言。
「不要告诉父亲!摆脱了,我现在就回去。」前言,女孩激动一喊,然后语,却带着低迷的语气渐次消散了。
父亲?对身生父母,这种说辞多少有些敬重了。但见这女孩惴惴不安,我反而心生自责了,于是放缓语气,说。
「好啦,老师不是要为难你,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尽管休息好啦。但是,总得有人看着你吧?」
然而这些,不是我的由衷之词,但被束之教师身份,到底不得已背负形形色色的责任。
「医生,这孩子没事吧?」
说医生,也是我的同事,见他闲恬的微笑又显得有些狡黠,仿佛「你小子真是大胆」类似戏弄溢于言表。真是讨厌。该不会之后会传我什么绯闻吧?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哦。
「哦!只是擦伤,没什么大碍。但保险起见,之后请多用碘伏消毒吧,留下疤痕可就不好了。」
女孩不置可否,静静地站了起来,但脸色怃然。兴许还记恨方才的话语吧。
「你好,贰佰円。」
明朗言语之下暗藏奸笑,医生不过是想推销碘酒,捞点利润,我不好说什么阻扰的话语,就任之由之了。但女孩却不知所措说。
「哎?这样也要收钱吗。可是…我只有现金。」
现金?可个真是我的救命根草,我抢过话头,连忙说道。
「等等,让来我付款吧,毕竟是我撞上你,害你受了伤。」
女孩满脸疑狐状,或许误以为我别有用心吧,然而确确实实,这并不是误会。
就这样,顺理成章付了钱,女孩没有逗留的理由,率先于我走出保健室,但是,我对女孩有事相求,因走廊人山人海,怕引起周围的注意,我不好向女孩借钱,只好一味跟在女孩身后。见状,女孩自然心持警惕,加快步伐,我亦然,亦步亦趋。彻底沦落为一个跟踪犯了。
每况愈下,女孩忽而转身,彼此险些又撞个满怀。女孩就要尖叫,慌忙之下我只好捂住她的嘴。尽管有对女性的矜持和敬畏,但就此时的行动可谓是一气呵成,忘却了所有后果。
女孩狠狠地咬住我的手。
「啊!痛!」
「变态教师,你跟踪我是吧,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要把这件事告诉老师。」
「我姑且也是老师。」
「老师居然跟踪学生,真是罪恶深重!」
「这是误会,怎么会是跟踪呢。」
「有事快说。」
「能不能借我贰佰円。现金。」
话虽出口了,彼此却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说些什么。我又解释,说。
「我会还你的。真的。」
「这就是方才替我付款的理由?」
女孩自然也是聪慧,看穿了这点,见我未有反驳,已然怒火中烧了。见她勃然大怒,翻起眼球瞪视我。莫非刚才她将我那番行为权当善心使然了?浅浅一想,我难免面有愧色,终究一言不发。
此时此刻,我心中只待「真是看错你啦。」「你没有当老师的资格」这类痛斥。这般预想使我双脸直直滚烫,阖眼。
然而当我睁眼之际,映入眼帘的却是少女一双噙满泪水的眼睛。正正是这副哭相,比之生气也好,鄙视也罢都来得弥加心痛。
「哭什么呀?我都说了我会还给你了。瞎闹气什么。不要哭了啦。」
「我一直以为你是为我而那样做的。」女孩心灰意冷,丢下这句话便逃走了,我呆然而立,无比追赶,更无追赶之念头。这句平平无奇的话语,诠释了少女多少对我,乃至对人性的失望?他人虽未可知,那个奸诈的医生更不得而知,但于我,却犹有切身体会。更有甚者,为还愿乞丐的约定,我一往直前,从始至终却在背道而驰,如此一来有所意识之际,我与女孩已然天各一方。
我攥着手中的贰佰円,几度生出将它付之一炬的冲动。
下课了,往来穿梭的人海之中,唯有我独自一人驻足于校园门口。遥望暮色,斜阳徐徐垂落,连带着晚霞和余温渐次暗淡,消散了。
望着潮水似涌来的人群,我仿佛极力向上奋游,几度潜下而后有露出脑袋,似要找寻着什么。被潮水拍打在身固然疼痛,但比之痛觉,我那颗摇摇欲坠的心灵,带着欲念延存的渴求,使我更为不顾一切潜入海底,只为找寻什么。
终于…
「找到你了。」我抓住女孩的手,就那一瞬间,我觉得天地是停滞的。
「会被司机看到的,这边。」被牵住的一方不做挣脱,反倒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当然,我也不做挣脱,任由女孩带走了我。
「真是纠缠不休,你又要耍什么心思,老师?」
女孩一边说,一边不住环顾四周,似乎怕被她的私人司机发现吧。但我那类害怕的情绪于此刻反倒荡然无存,哪怕被他人看个精光也都在所不顾。我说。
「我是来证明清白的。」
女孩一时愕然,忽而又笑了。仅嫣然一笑,所有清白似乎便不证自明了。
「说得真夸张,我还以为你要什么呢?我真是听不懂。」
「那换句话,我是来保护你那些诚朴的幻想。」
「真令害臊的话,亏你敢说出口。」尽管女孩被逗得捧腹大笑,笑却克制,不乏矜持,露出可爱的酒窝,带着绯红的色彩侵染音容,一副羞臊不已的模样。是我从未见过的笑容。
女孩见我不语,又笑问道。
「那你说说,你要怎么证明呀?」
我一声不吭将早晨的贰佰円,原原本本地递给女孩。
「哼。真是廉价的清白。」
但女孩无动于衷,似乎不愿收下,我窘迫不已,正当不知如何是好。女孩发话了。
「那请你遵守诺言。」
「你是指?」我一时不等要领。但女孩羞答答地几乎说不出话。
「哎呀…真是不解人意的家伙。」交谈之间,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不知觉间趋近,女孩的脸庞或是我的脸庞,活生生的映入彼此眼帘,宛如冥冥之中相互吸引,察觉如此之时,是耳畔传来了彼此的心跳之声。
「这贰佰円,叫你守护我。好么?」
结尾:
一直以来,我孤身一人蜷缩于自我幽暗岑寂的世界,几度光芒几度希望,从始至终被我置之不理,唯恐节外生枝,攀得更大的悲痛和不幸。这点我铭记于心。
可是,此时此刻,两位女孩闯入了我的世界,并非女孩本身就是光芒,甚者对方深陷于不亚于我的悲惨的身世。曾几何时,我们一同落入不见光芒的深渊,饱受非人的痛苦和折磨,所以一旦相见,所见彼此伤痕累累,自然萌生出同病相怜之感,由此,仅仅不经意间的一次交往,哪怕只是萍水相逢,或过客一场擦肩而过,然而,于这一瞬留有双方心中,关于你我的印象,却如此刻骨铭心,留有不可磨灭的记忆,如此,于心底长久存续下去了。再到后来,纵使世界黑暗如故,不见希望,但彼此相依为命,抱成一团,彼此反倒获得了强似光芒中取得的温暖。所以,为了温暖能以恒久不断,我们紧紧相拥,至死也不分离。
就从始至终,世界未曾接纳我们,但于最后,我们终于舍弃了世界。